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41章
    第39章

    [曉蘇]

    那一年,是好是壞,我沒有辦法定性。加州的陽光很燦爛,團在身上很暖和。我每天都要在院子裡享受充沛的陽光。閉眼的時候,有五色的光斑在裡頭流動,好像一段段流失的華年。

    就算失落,我也不算失敗。

    那一年,我丟了孩子,但是辦成了畫展。我失去端木,但是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我每天微笑,縱然有些笑苦澀多於甜蜜,但是至少我能笑。

    我在美國是方遷工作室的助理。方遷是個慈祥可愛的老頭,喜歡傳統文化,精讀佛教經典。他出世了大半輩子,最後被我說動——真正的佛者要有濟世心腸。我們的工作室用他的威望,在獎掖後進、扶持新人方面做了很多實事。

    看著很多有才華的人脫穎而出,在世界藝壇閃耀,我為他們感到高興。我想Z也會為我的努力而高興。儘管他已經享受不到聲名的愉悅。

    但我想,他在臨死的時候,已經悟出了聲名的空虛。他說他是幸福,雖然寒磣,雖然貧病,他依舊幸福,因為他認真地過完了他的一生。他是充實的、完滿的,比很多安享天年但庸碌一生的人強。

    我原本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員,過著自己鼠目寸光的小日子,不知道自己要漂向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漂。不管怎麼樣,至少現在我明白了人生的真諦在於奉獻;人的價值,在於被需要。人生有得有失,我不能冀望事事如意。

    鄭簡給我電話了,告訴我端木與荊沙盛大的訂婚派對。我表示祝賀。嘴唇有點僵,還是有點痛的。但沒想像中不堪忍受。實際上,對這樣的結局,我已經先知先覺。端木後來愛我,我體會出來了,但是,這種愛不夠強大,強大到戰勝他的自尊與他的虛榮。他不會為我不顧一切,當然我也不需要,但是他為荊沙可以,因為他負疚。在感情裡,負疚遠比純粹的愛來得強大。

    「他,問起我了嗎?」我問鄭簡。

    「問了,你沒跟他說,Z早已過世的事?」

    「我不說是他從沒問過我。他不信任我。我們倆就像刺蝟,不可能靠得太近,雖然離開又彼此想念。」

    「曉蘇,你何不讓讓他?感情裡總得要一方示弱。」

    「你一直讓著荊沙,無比尊重她的感覺,可結果呢?她還不是離你遠去。」

    鄭簡無話。良久笑,「一切都是緣分,那就耐心等候時間的發落。」

    「你的安妮呢?」我問。

    他答:「我把她送回印尼她老家。她媽媽見她回來很歡喜。」

    「為什麼不跟她結婚?你容易氾濫同情心。」

    「小傢伙,你在嘲笑我嗎?愛跟同情的差別我還是分得清的。」

    我握住聽筒,半晌後說:「老闆,我其實有點難過。不,不是一點點,現在像汪洋要把我淹沒。我有什麼辦法抵禦這股浪潮?」

    鄭簡說:「加州的陽光好嗎?」

    「好。」

    「那就去曬一會太陽。如果覺得熱,吃一盒冰淇淋,溫暖與甜蜜的東西會給你帶來好運。」

    我按照他的指示做了,果然,在陽光的噴薄下,晦澀的心情扭轉了不少。

    我把耳機塞上,裡面李宗盛在對林憶蓮唱:有一天你會明白,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在這樣動人肺腑的樂音中,我給荊沙打電話。算算時差,他們那邊應該是晚上。

    「沙沙姐,聽鄭簡說了,祝賀你!」

    「謝謝!」

    「結婚的時候一定要邀請上我,我很想看看你們穿婚紗的樣子,現在就算是想想,也覺得很美好。」我的話有點語無倫次,我不清楚荊沙有沒有明白我的想法。我只是想說,看到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很幸福。

    荊沙還是簡單地說,「謝謝,一定。你要跟捨說幾句嗎?」

    端木就在她身邊,想想是當然的,他們是准夫妻,他們有資格同床共枕,就算不是,他們也可以同床共枕。但是我好像有點崩塌。

    「嗨。」當端木的聲音短促地傳來,我要用很大的勇氣才能控制住嘴唇的顫抖,發出那利索兩個字:恭喜!

    「你怎麼樣?還好?」他對我的道賀置若罔聞。

    我說:「還不錯。加州陽光很好。」

    「沙沙想到美國唸書。」

    「是嗎?那很不錯。我就有伴了。」

    沉默。他心安理得地沉默。我想,最好掛了吧,但是也沒有。我厚顏無恥地沉默。我們在奢侈地浪費電話費。

    「曉蘇,我們究竟是怎麼搞的?」他聲音裡有點淒惻,他不怕荊沙吃醋嗎?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但是,已經搞到這個地步,就讓我們為我們的選擇負責。

    「你要過得幸福,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沙沙姐。同時,也請你為我祈禱,我希望我在明年可以跟你們一樣結婚。」

    我在努力淡忘端木的婚事給我帶來的傷痛。

    我想我真的做到了。因為在做事業的時候,看著別人因為你的援手而感恩的臉,你會覺得人生缺了點什麼也不算太重要。重要的是,你還保持這一顆良善的心。你還能為這個世界的美感動流淚。

    平安夜的時候,我在方遷家吃了晚飯回去。空氣裡帶著點清冷的濕意,也許會有雪,也許只是雨,我想無論雨雪都歡迎,他們是天空的精靈,毫無怨言地洗滌被我們弄髒的塵世。

    轉過一個小山坡,有一幢人字坡頂的房子,門、窗戶、柵欄刷成綠漆,那就是我租住的房子。我和房東同住,我住三層,他們住一、二層,但是這個聖誕,他們去德州女兒家過節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推開柵欄,長筒靴在落葉飄滿的小徑上發出孤獨的聲響。慢著,聲響並不孤獨,有和鳴,我聽出來了,還有一雙腳步,正迎著我過來。是賊嗎?

    我收住腳,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已經看清楚了來人——是鄭簡。

    他凍得瑟瑟發抖,頭髮是凌亂的,鼻子是紅的,臉是白的,他搓著手,說,再不回來,你會跟一樁人命案扯上關係。就算最後宣判你無罪,問詢調查之類的煩也把你煩死。

    我頭次看到鄭簡如此潦草的模樣,眼裡有點濕,那是因為心猝然地暖了。剛剛在路上,我還無恥地祈禱,主啊,賜我一個溫暖的男人吧。主很體恤我,把還沒完全凍僵的鄭簡運來了。

    「誰叫你不打電話啊。難道你還要跟我玩驚喜這套把戲?」

    「我又不是某人,哪裡指望能給你驚喜呢,我只是孤家寡人,又沒地方去,所以來看你。至少,你可以賞我一碗飯吧。」

    「不遠千里來討一碗飯,你這成本可真夠高的。請進,鄭先生。」

    我把門打開,將燈拉亮。一室的光明下,鄭簡落魄得像鬼。

    他在電爐前烤自己,終於緩過勁。他到廚房,站在我背後,說:給我做什麼好吃的?待看清了是火鍋面,他叫起來,「就用豬食打發我啊。」

    火鍋面確實像豬食,把骨頭湯熬熟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菜都可以扔進去,做起來,也很省事。我呆在廚房,除了切切菜,大半時間就在發呆。因為這場景太像多年前,我和端木同居的時候,他總是在半夜把我叫醒讓我做面給他吃,看他吃得滿嘴熱乎,我總是忍不住請求他讓我沾光。他每次都極吝嗇地給我一小口……那時候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怎麼轉瞬成了記憶。

    我回過神,看到鄭簡的臉色已恢復正常,就故意朝他凶巴巴嚷,「愛吃不吃,就這個。」

    鄭簡低眉順眼,歎:「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他吃飯的時候,我在翻他的行李。他給我帶了很多我愛吃的東西,老乾媽、芥末豆、橄欖菜、筍乾、腐竹……還有一袋米粉。我可以做青菜糰子吃。知我者莫過於鄭簡。我把東西一件件掏出來的時候,嘴裡直哼哼那首歌,「最瞭解你的人是我,最心疼你的人是我,相信你的人祝福你的人,是我是我還是我……」當然,這裡的你我關係是顛倒的。

    他的箱子大半裝著給我帶的食物,小半才放他的替換衣服。我拎到臥室,幫他一件件掛起來。在箱子內側的暗袋裡,我忽然摸出一盒杜蕾斯來,盒子尚沒有拆封。我有點蒙,然後感到心的最深處被撓了下:鄭簡他是來者有意嗎?念頭剛出來,又恨不得扇自己耳光,怎麼可以用我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呢?他是成年男子,隨身帶一盒,有備無患,只能說明他心思縝密、待人體貼。

    正胡亂猜測之際,鄭簡進來了。先還是笑容滿面的,待看到我捏著那只橙色的盒子,臉色就變得尷尬。他咳嗽了下,解釋:曉蘇,你別誤會,這是,老早老早以前的,那時候跟荊沙交往,總覺得有一天或許會派上用場,結果沒有。你可以看出廠日期。如果是新買的,我不可能買幾年前的……

    我盯著他漲紅的臉撲哧笑,「鄭簡,我好同情你。真的一次也沒有嗎?」

    「曉蘇,別開我玩笑。」鄭簡嚴肅起來。

    我把盒子扔到我案頭,他過來搶,要作垃圾處理。我阻住了,「還沒過期吧,就留給我吧,興許用得著呢。」

    「我不喜歡你不正經。」鄭簡道。

    「那,也沒必要扔啊。」我從他手裡拿過,仍舊放回他箱子裡。經歷了這一出意外,原本輕鬆無比的我們之間有了點漩渦。好像彼此都露了餡,又不知道怎樣把它補好。

    「曉蘇,我有禮物送你。」還是鄭簡先恢復過來。

    他送給我一條項鏈。墜子是用銀鑲嵌的青花瓷片。很雅氣。最適合配禮服。那是他送給我的最正式的禮物。

    他給我戴上,我到鏡子前照,說:好漂亮。因為我喜歡,他顯得也很高興。

    我又說,「說句也許你會生氣的話,其實我覺得這禮物更適合荊沙。」

    聞言,他臉色有點灰,過一會兒,才說:「曉蘇,別再懷疑我的誠意,這不是買給荊沙因為送不出去才轉贈你的。送你是我覺得適合你。在我心裡,你也不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丫頭。時光給了你一份從容與優雅,只是你看不到。」

    「是嗎?」我眼睛發亮,呵呵笑,「鄭簡,這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話。我要獎勵你。」

    「什麼獎勵?」鄭簡滿懷期待。

    我想了想,「我們來辦個兩個人的晚會吧。」

    接下來,我們倆洗沐一新,換上正式的衣服。我穿了展覽開幕那次,小叔叔送我的小晚禮,戴上鄭簡送的青花瓷項鏈,又把頭髮盤了起來。鄭簡穿了西服,看上去儒雅灑脫。

    我們裝扮好,彼此注目的時候,都看到了對方眼裡流轉的波光。

    「你很漂亮,曉蘇。」

    「老闆,你也很帥。」我說,「先跳一曲開場舞吧?」

    「不勝榮幸。」他挽過我的胳膊。

    音樂在室內流溢起來,像細雨一樣濛濛灑落。我閉上眼,像鳥鑽入巢穴一樣,完全依賴鄭簡的掌控。在音樂將我覆蓋的時候,我好像回到了過去那個聖誕節,那時候與端木初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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