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40章
    第38章

    對於那個晚上,荊沙所知不多。醒來時看到自己將近全裸地捲在被子裡,有一陣氣血翻湧,羞慚難當。她連忙穿了衣服下床,屋子裡空空蕩蕩,白燦燦的陽光聚焦在一張紙條上,端木寫著:沙沙姐,晚上我來接你吃飯。

    荊沙摁著還隱隱發暈的腦袋,癱瘓地想,壞了,自己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昨天,端木送她回家時,她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知道他記掛曉蘇,就讓他在路邊停。端木客氣了陣,架不住荊沙的執拗,也就停了。兩人鑽出車,端木要給荊沙招輛出租,荊沙忽然失魂落魄地說,是那個酒店嗎?

    端木偏過頭,沒錯,就是雷恩家開的酒店,門口那棵粗壯的石柱還在,十多年前,他曾眼睜睜地看著荊沙在這裡血濺三尺。那時候,她是他的暗戀對象,他無法控制胸中翻覆的嫉妒,將她與哥哥的戀情扼殺。他哥哥走了,他活了下來,但是,這個承受兄弟血腥之愛本該由他萬分珍重的女子卻在時間的另一端意外地受了冷落。這是年少時候的他無法想像的。他感到內疚。

    「我後來從沒來過。」荊沙說。風吹著她單薄的身體,就像秋日枝杈上堅守的最後一片樹葉,不勝寒冷的侵襲。

    「我也是。沙沙姐,我很……」

    荊沙眼睛霎了霎,「你快走吧,把曉蘇留下來。」

    端木猶豫了下,狠狠心,離開了。

    荊沙望著端木的車完全消逝在視線內,才允許自己的眼淚輕輕地流下來。在淚眼模糊中,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彷彿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原先她也是孤身一人,但心安理得,活得自在。就像一個長期茹素的人,並不覺得粗茶淡飯有何不妥。但是在經過端木與鄭簡先後熱烈的追求與相繼離棄後,現在的她就好比歆享盛宴後面對一桌殘羹冷炙,除了失落,還有難堪。但她只有微笑,將眼淚灑在自己心上。

    她走近酒店。石柱下的血痕早就化為歷史的煙雲,人們來來回回踩著,嬉笑著,沒有誰會想起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個悲情故事。在這個世界,誰又會真的在意誰呢?每個人都活在當下,那些摟摟抱抱進出酒店的情侶,就一定是愛到無處安生?不,相反,他們大多是苟且一時,偷得片刻歡愉;歡愉之後,一拍兩散。哪有那麼多的講究?要愛到一顆心潔淨無暇?時間是個騙子,它用純潔作誘餌,交換你一世的寂寞。

    她好像是想通了,慢慢朝回路走。

    到鄭簡公寓摟下,她鼓足勇氣給他電話。只要他說一句「上來吧」,她就準備投入他的懷抱。

    然而就是這一點覺悟的時間命運也不給她,他放棄了她。

    聽他淡然說,「好好休息、再見」時,她感到眼前黑了下,一世界昏暗。每個人都活在當下,愛情只是一縷可有可無的風。

    她無望到極點,轉去了附近的酒吧。

    如果不能堅持純潔,那麼至少可以親手作賤它。她喝了好多酒,只求麻木,但是內心那根弦即使在酒精的浸泡中還是硬硬地繃著,她最後向捨求助。

    她跟捨之間連著覺,捨不會棄她不顧。

    捨到之後的情形她已經不能確認,只有一點朦朧的光斑在眼前飄忽。她肯定是挽留了他,平生第一次,用最卑弱的方式,只因為她不堪寂寞。

    荊沙摁住越來越疼的腦子,沒有辦法知道自己所做是對是錯。這天,她沒去小店開張,就混混沌沌蜷在沙發裡。腦子昏沉,四肢乏力,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的元氣,她連洗漱與吃飯的精力都沒有。端木下班過來摁響門鈴時,她掙扎了好久才去開。

    端木詫異於她的臉色,問:「怎麼了?」

    她又蜷回去,裹住毯子,虛弱地說:「我不能跟你吃飯了。」

    端木摸了摸她的額,一手的滾燙,「你發燒了。有沒有吃過藥?」

    「發燒嗎?不會吧。」

    「你難道沒有感覺不舒服?」

    「我一直感覺不舒服。這些天。」

    望著那蜷縮的一團,端木感覺到一種混雜著憐憫與歉疚、溫柔與疼愛的複雜情愫在拍他胸膛。他在洶湧的情緒之霧中說:「等下——」他打電話把他們家的私人醫生叫過來了。醫生給開了藥,服過藥後,荊沙陷入昏沉的睡眠。

    心頭有飛機轟地響起,曉蘇已經離去。

    這一夜,端木沒有回去,一直守在荊沙身邊。荊沙一直在做噩夢,從夢中斜逸出的呼聲淒慘獰厲。端木不停地安撫她,「別怕別怕……我在。」有一次,荊沙彷彿醒了,一頭的汗水,眼神驚恐,看到端木,才舒了口氣,說,覺,你在啊。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要生氣了。覺,我只有你了。我好難過。」

    捨揩去她額上細密的汗珠,說:我不走。他歎口氣,攬過荊沙,讓她貼緊自己。她的手環過他大半個身體,還是牢牢地攥住他,睫毛在光影下不停跳動著,但是身體終於鬆弛。

    那之後,端木與荊沙的交往正式開始。

    他每天去店裡接她。一起晚飯。有時候在外面,有時候在她家裡。荊沙的飯做得比曉蘇精細,花色也多,她還從不需要他幫忙洗碗打雜,他只需品頭論足,她喜歡他吃得饕餮。那種滿足,就像冷清的家裡好不容易來了客,得拿出最隆重的禮物招待。酒足飯飽,他們會出去散步,踩過霓虹淺淺的光影。有時候,她會讓他看自己電腦裡的設計,也會踩著縫紉機做些布藝。他在她身邊,常會突如其來把她抓到懷裡。她的軀體在他如此這般的親密後,開始柔軟。現在她也會主動地偎向他,在他因為困極打盹的時候,撫向他的下巴,蹭正在生長中的堅硬的鬍子。要他還未醒,她還會小心地爬行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感覺自己的指尖像只迷路的螞蟻。等她玩夠了,一抬頭,總會發現他已經睜開了眼,嘴角上揚,彷彿在戲弄她,又彷彿在鼓勵她。

    「別的地方,會比下巴好玩。免費供你遊覽。」他說。

    她總會臉紅。轉過身。他環抱住她,把嘴貼到她的脖頸。「我可以做你的嚮導。」暖呼呼的情語與滾燙的熱氣,讓她沉酣,就像少年時遭遇覺突如其來的親暱。這個時候,她才突然醒悟,自己沒有接受鄭簡,只是因為鄭簡無法帶給她這一瞬的驚心動魄,也無法挖掘她冷硬的外表下深藏的如水柔情。她一直用覺的尺度挑剔著鄭簡,而捨卻是覺的兄弟,很多習慣如出一轍,與生俱來。也許,在多年後再相逢的黑暗中,她閉上眼接受他的觸摸時就已經有了預謀。

    「你還會想念曉蘇嗎?」有次,他告辭,她給他套上風衣時,問。

    他身子像被蟄了下,長久沒有動。然後說:偶爾。

    她說:知道我為什麼會和鄭簡開始嗎?那是為了保護自己。

    嗯?端木不明白。

    「那個晚上,你在我家,突然停電,我們在黑夜裡靜坐,我看到了我的感情。但是,我知道你有曉蘇,我害怕自己的感情一旦成形會無處藏身,只有趁早扼殺。」

    他笑一笑,「鄭簡豈不是被你利用?」

    「無所謂利用,他心裡愛的還不是曉蘇?」

    「那你說,我們四人又何苦這麼折騰。」端木臉上的嘲弄更深,「早知如此,塵歸塵,土歸土……」

    「問題是,誰又能知道呢?」

    端木拍拍荊沙的肩,「我跟媽媽說了我們的事,她想見見你。就這週五吧,你準備下。」

    週五,端木來接她,好像一夜未眠,精神顯得不濟。

    荊沙去換衣服,出來時,看到他歪在沙發上心神不寧,便道:「晚上偷牛去了?」

    端木笑笑,站起來,看著裝扮一新的荊沙,適當恭維,「很漂亮。這種深藍色很襯你的皮膚。媽媽也喜歡端莊的女孩子。」

    荊沙說:「你母親見過曉蘇嗎?」

    端木眼中立刻熄了火。他抓過外套,轉身先走,「嗯。她以前就在媽媽的畫廊做事。」

    荊沙直覺他母親並不十分認同曉蘇。

    端木的母親袁書玉並沒有給荊沙預想中的威嚴感覺。相反,她很隨和。吃飯時,噓寒問暖,不停給荊沙夾菜,普通得就像任何一個頭次見兒媳的母親。相比別人,她的目光中還少了一份審慎的挑剔。當聽到荊沙父親在她22歲時就過世時,她眼圈紅了,說:那,這麼多年你就一個人過嗎?多不容易啊。小舍,你怎麼不早點找到她。荊沙低下頭,心因為受到慰藉而熱呼起來,自動過濾了陳年的舊怨。

    飯後,家裡來了一位先生,袁書玉介紹,是公司的陳律師。然後她把荊沙和陳律師一起叫到了書房。

    袁書玉對荊沙說:「覺走前有過遺言,把他在公司的股份轉給你,我和他爸當時都同意,並當著陳律師的面簽過字。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找到你,所以你名下的股份一直是由我在為你經營。現在全部轉給你,你可以提現,當然也可以繼續交我們打理,每年我們可以給你一份年金。這是一筆不薄的財產,我想你完全可以精彩地過完餘生。這是財務報表,你先過目。」

    看到賬面上的天文數字,荊沙有點茫然,覺走的時候原來已經幫她把餘生安排好。覺用這些錢彌補她初嘗情愛後廣袤的孤獨,覺做得夠不夠?她想起他曾說過,死我不怕我怕的是你孤獨,不禁悲從中來。但是眼淚是不適宜的,她只能嚥住悲泣,捏紙的手微微顫抖。

    「沒問題的話,你在這邊簽字。陳律師會公證的。」

    荊沙將目光從報表上抬起,堅決地說:「錢,我不想要。」

    「為什麼?」

    「我不缺錢。我只想……見他。」

    「……」袁書玉的眼圈也紅了,她牽了牽嘴角,喃喃道,「我也想他。很想很想。覺和捨長得像,但是性情不一樣。覺似乎更任性,但其實很懂事。他小時候不愛吃中藥,看我難過,就強吞。看我為他的病發愁,他會說,媽媽,以後我會變成天使,一直環繞在你身邊……」袁書玉哽咽難言。

    兩人靜默,任懷念在胸中輕輕地遊走。良久,荊沙說:「為什麼那麼反對他談戀愛?如果沒有壓制,也許我們都不會那樣絕望……就算他走是定局,我相信我會拉著他的手讓他平靜地離去。」

    袁書玉說:「那個時候,我們聽了醫囑,怕他傷了元氣……實際上也確實如此,沒有感情,他可能還能拖一陣。」

    「可那有什麼意思呢?」

    「也許是沒有太大意思,可對我們家長來說,能留一刻是一刻。」袁書玉將筆給她,「這是覺的心意,也是我的補償。你拿著,是你應得的。」

    荊沙簽字。又問詢了律師相關事項,起草了一份財產轉移申明,將她名下的股份一半給捨,一半請捨代理用於公益慈善。

    袁書玉對荊沙的喜歡又多了幾分。

    那晚,荊沙留了下來。在覺的陽台上,她看著樹枝掩映間的母校,與捨有一番談話。

    「如果沒有雙方家長的阻撓,我和覺的感情不會這麼強烈。初戀,會像清晨葉面上那顆露珠,在晨光中璀璨地流動,然後自然揮發。就像你對我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有一個生滅的過程,只有我和覺,因為死亡的作用而永垂不朽。」

    「也許是這樣,但沒有也許。」

    「捨,我想把店轉租給別人,然後出國唸書。我生命中缺了一個階段,我想補回來。」

    「我支持,但是我希望,在嫁給我以後。」

    荊沙的心有片刻的凝滯。捨已經端住她的肩膀,「沙沙姐,不,沙沙,看著我……我是認真的,我向你求婚。」

    荊沙心裡百轉千回,訥訥道,「別這樣,捨,那晚,是我的責任,也沒有實質性的……」

    「跟那晚沒有關係。」

    「你心裡還有曉蘇。」

    「我是有,可是我必須抹掉她了。我不能這樣想念她。這很絕望。因為她心裡有太多影子,Z、鄭簡、方遷,還有旅途上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不是唯一,甚至不算重要。只是她消遣的一個對象。要就沒有,要就完整。我不希望自己哀求。沙沙,我敬重你,因為你只有哥哥。我對你來說,只是哥哥的一個化身。」

    荊沙想說什麼,還是沒說。捨這麼認為也未嘗不好。實際上愛恨都無法極端也不能純粹的,還有她。

    「沙沙,喜歡嗎?」端木從兜裡掏出一個首飾盒,裡頭有一隻設計別緻的鑽戒,那光芒即使在夜色的包圍中也毫不遜色。荊沙從來沒有關於婚姻的等待,等到它降臨到她面前時,她除了怔忡還是怔忡。

    「我給你時間考慮,等你想清楚了,就戴上。媽媽喜歡你。我想了卻她也了卻哥哥的願望,讓你的一生不再寒涼。」

    「小舍,」荊沙茫茫然盯住他的嘴,「你會後悔。」

    「不,其實哥哥早就看到。這是命運的安排。」他蒼茫地笑了,擁住荊沙單薄的身體,「今天你睡哥哥那兒,跟哥哥好好交流。等你戴上戒指,只能讓哥哥嫉妒我了。」

    三個月後,荊沙與端木訂婚。端木家舉行了盛大的儀式。鄭簡也出席了。越過人潮,他向眾星捧月的兩位新人誠心祝賀。

    荊沙掛著夫唱婦隨的笑看她的夫君落落應對。鄭簡將永遠不知道那個晚上,荊沙找他為什麼事。

    端木說:「聽說曉蘇那個展覽很成功。」

    「沒錯,我為她驕傲。」鄭簡說。

    端木淡淡道:「曉蘇與Z為了一個共同的事業走到了一起,他們革命同志般的感情也該瓜熟蒂落了吧。」

    鄭簡皺下眉,「Z?你真的不知道嗎?Z在幾年前就病逝於滿洲裡。曉蘇發誓要給他辦一個畫展,了卻他的心願。曉蘇在為Z奔波的時候,也逐漸找到自己生活的意義。」

    鄭簡不可能去知道端木此刻的心情。端木的心在觥籌交錯、眾生喧嘩中冉冉飄蕩,成為一縷輕煙。有陣子,他覺得世界一片空白,等意識慢慢復甦的時候,他與曉蘇的那些誤會逐漸面目清晰、冰消雪融。這是愛嗎?怎麼就沒有那一點點耐心?怎麼就不能信任?他曾經懷著忐忑的熱情迎接它,認真留存每一次歡愉的細微聲響,但是在自尊發炎的時候,卻不懂得退讓,好像唯有傷害才是保護自己的盔甲。沒有誰是離不開的,缺少了堅持,愛情也變得孱弱,最後無聲無息消磨在這個無夢無趣年代。此刻,他痛悟一切,卻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做全天下最魂不附體的一個準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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