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二夜,鄭簡主動提出睡到對面那張床上。
荊沙點頭了,心裡有一點沒來由的惶惑。她怕鄭簡覺得她矯情,又自覺自己並沒做錯。愛,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不須為難自己。這一點,她想鄭簡想必也明白。
鄭簡在露台接了個電話,又抽了支煙,方返回室內。荊沙還在作筆記,今天見了那位民間藝人,他拒絕合作,但是也沒把話說死。荊沙還想再說服下。
鄭簡坐到對面,悶了一陣,才說,「曉蘇懷孕了。」
「……」荊沙遽然抬頭,太驚詫了。去年冬天,曉蘇跟端木分手,他們勸解過,但是兩人主意已定,旁人再費口舌也徒勞。鄭簡幫曉蘇租了房子,但是曉蘇並不一直呆在北京,她全國各地亂跑,他們都有很久沒見她了。
怔了片刻,荊沙忐忑地問:「孩子,是端木的嗎?」
「嗯。已經快六個月了。」鄭簡看上去心事重重。
「這麼大了?端木他知道嗎?」
「曉蘇不讓告訴。其實我也是才知道。上次見曉蘇是三個月前,她還沒顯懷,我沒看出來,只覺得她胖了點。」
「她決定生?」
「嗯,雖然不明智,但是已經這樣了。我尊重她的意思。沙沙,把生意談好,我們盡早回去吧。我很擔心她。」
荊沙點點頭。鄭簡坐立不安了一陣,又撥通了曉蘇的電話。他邊走邊絮絮問曉蘇身體狀況,望著他緊張的神情,荊沙心頭莫名泛上酸意。
筆記做不下去,荊沙洗洗躺床上去了。鄭簡回來後,頗為興奮地跟她講著曉蘇的孕期反應,說著說著,看荊沙沒回應,也就住了口。
「你不舒服嗎?」他走到她身邊。
荊沙揚起臉,「你很喜歡小孩?」
「當然。」鄭簡眉頭舒張起來,「小孩好可愛的。不好意思,也許是到年齡了,確實會想。」這麼說時,他將目光殷殷地停頓在荊沙身上,是希望荊沙給他熱烈一點的回饋。但是,沒有。荊沙將臉貼在膝蓋上,眉眼有點蕭條。
鄭簡歎口氣,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怎樣做才能將一塊石頭焐熱。他坐到床沿,將手搭在荊沙背上,柔聲道:「沙沙,你從沒告訴我你的過去。是我尚不值得你信賴?」
「不是。」荊沙的聲音細若蚊蠅,「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了。」
「如果不想說那也沒關係。」
「沒有什麼的。」荊沙抬起頭,昏暗的燈在她臉上罩出一塊模糊的三角形,「我上中學的時候喜歡上一個男孩,後來他走了,我到現在還沒有忘記他。」
簡潔地說完,她起了點愁思。她知道情形可能並不如她所說的簡單。她有交際障礙,這不僅僅因為她曾經投入,此後兩手空空,還有她的孤兒身份、單身環境,孤獨最容易扭曲人的性情。
鄭簡說:「沙沙,沒有人要你忘記。一個人一生中有這樣一份美好的記憶是幸福的。我只是希望,當你在回憶的時候,是懷著美好的心情。並且,它不影響你的正常生活。」
「怎麼會影響呢?」荊沙驟然激烈起來,甩掉了鄭簡的手臂,「如果沒有這份記憶,我不清楚自己這些年會怎麼過。」
「或許會更好。」
「絕對不會。鄭簡,坦白地說,我沒有接受你,是因為他。你們都覺得他走了,但是在我的生活中,他一直在。」荊沙也不知道這股無名之火從哪來,但她就這麼爆發了。
鄭簡依舊心平氣和,「他以什麼方式在你身邊?我想知道。」
「意念和夢境。」荊沙一字一字說。斬釘截鐵中有種不容分說的勁道。這讓鄭簡未免沮喪。他無法跟她的意念抗衡。等不到回應的愛情,也許有一天,會因為倦怠而消亡。他心浮氣躁,站起來說,我不睏,想出去走走。
荊沙愕然,良久才道:不要走太遠,小心點。
鄭簡心裡還是暖了暖。
他跟荊沙交往已經有一年了。這個時間不算太久,但非常辛苦。他有工作纏身,因為公司環境差,壓力還很大。即便如此,他還是撥冗爭取每半月見荊沙一次。他跟其他男人一樣,不辭辛勞這麼做,只因他喜歡她,當然,他也從與她的相處中獲得莫大的快樂。但是,人除了精神的需要,還有肉身的。這不單指生理,還包括,對一個溫暖的安定的家的渴望,他希望有個女人跟她共擔風雨。然而目前這種情況,幾乎都是他在尊重她,迎合她,開解她。她給予他的切實幫助很少很少。當然,他不能以此抱怨。畢竟愛,不是兩相交換,那是自覺自願。但是,婚姻或許並不如此。婚姻,應該通向港灣;應該,洗去一身的疲勞;應該是輕鬆而不是負累的。如果他們相處那麼累,是不是不配有這樣終極的目標。在旅館前那條幽僻的小路,他困頓地思索。路燈慢慢隱去,他的影子消失不見。
他又想起安妮來。荊沙也許不知道,安妮已經追到了上海,並在他下榻的公寓開了房間。每天,她都會在他寓所前等他回。有時候,半夜應酬回家,看她靠著門蜷縮著睡著了,那可憐巴巴的一團,總會讓他動惻隱之心。他沒那麼鐵石心腸,會抱她進屋。她側向他的胸,說,「ERIC,你真好。ERIC,讓我學會愛你吧。求你啦。」當然,他們不可能再重來,但是他心內未嘗沒有被感化的趨勢。他承認自己的毛病就是永遠對別人太好,永遠把對方的感受看得比自己更重些。這也是他,到目前為止,似乎還沒獲得一份真愛的原因。
老實說,他曾經對曉蘇是有過朦朧的感情的,只是因為知道她是堂哥的女朋友而硬生生地掐滅了。他對曉蘇無微不至的好,其實已經逾越了上司和下司的尺度,但是沒心沒肺如曉蘇是感受不出來的。她樂呵呵地對每個人,既不知自己的痛點,也不知別人的。
他只有保護好她,為她撐起一塊成長的天空,讓她盡可能的維護自己的天真和善良。
如果一早就沒慾望,心靈也就習慣了麻痺。只有在個別的時候,會有那麼一絲隱痛戳出來。然而那是見不得人的,意識到了,也就會立即掐滅。些許的,還有點負疚。
曉蘇辭職隨端木去北京的時候,他有過一點說不出的沮喪的,就像如今被荊沙抗拒。那天,他跟她吃飯,問她何以一定要回北京。她嘻嘻笑著說,那還用問,我喜歡他唄。如果不追,他就成別人的了。老闆,你說過,但凡有一絲機會就不要放棄希望。
他開玩笑,你以前可是說要誓死追隨我的。
她抬起頭,目光竟然少見的憂愁,「是啊,居然追隨不成,老闆,以後,我恐怕會想念你的。」
他心一蕩,微微有點痛,但馬上擺正心態,規整地說,「有什麼事打我電話。還有——」他猶豫了會,方說:「無論如何,給自己留點餘地。」
她問,為什麼?
他說,我是男人,我瞭解男人,男人比女人現實。當然,每個人都不一樣。也有例外。
她沒心沒肺地笑,老闆,你肯定是那個例外。
他不知道曉蘇對他有沒有額外的愛意。當然不知道為妙。曉蘇去滿洲裡那陣,他聯繫不到她,差點急瘋了,他打了很多人的電話,還專程去了她老家,也許端木都沒他那麼用心。等到終於接到她電話,聽到她用熟悉的聲音叫著熟悉的稱呼——「老闆」時,他都有點恍兮惚兮,愣了半天,脫口說,「你在哪,我要馬上見你。」
Z走了。她伏到他胸前哭。那是唯一一次,她跟他靠那麼近。他想抱住她,還是把握住了分寸。對她的那點小心思已經隨日子噴薄掉了,他要做一個負責任的人。他不能任由感性、直覺破壞了生活的節奏,如果那樣的話,只會陷自己於不義,陷別人於窘迫。
曉蘇跟端木呆了不到半年就分手,他以為端木欺負了她,想找他算賬。曉蘇攔住他,細弱地說:跟他沒關係。我們只是不合適。
他問:你愛他嗎?
她說:老闆,我想我,愛上他了。抬起頭,呈現給他的是一張交織著彷徨、煩惱的臉,「我是不是對不起Z?一個人一生中可不可能愛兩個人?」
在她心中,是沒有他的位置的。他要慶幸自己克制的好,還是遺憾自己沒有任其發展?……
他的腳因為不受腦子操控,而肆意妄為起來。他拐上一條小道,把一排建築物隱在背後,前面有樹林子。植物的氣息在夏夜像強盜一樣紛亂撲出來。
荊沙身上有一股硬氣。這股凜然不可犯的硬氣,既吸引他又阻礙著他們進一步的發展。如果是超然事外的第三者,他會欣賞她的獨立、自尊、自愛;但是作為戀愛中的男女,他又沮喪於她的冷硬。他也是個有著正常需要的男人啊。昨天他很壓抑。連帶著難過。這點難過一直持續到現在。他本來以為他們之間有那麼點柔情的,他本來以為經過這一年來的鋪墊,他們可以水到渠成的結合的。居然沒有。她排斥得那麼厲害。他感到深深地挫敗。
也許,做朋友比較好。如果沒有慾望,慾望就不再能傷他。就像對曉蘇一樣。他想自己也是可以克制的。
好像想清楚了,他抬起頭,這時候覺得不妙,周圍風吹草動,好像埋伏著什麼,正要跑,有人一棍劈面而來,他躲閃了下,還是被打中。瞬間,意識昏迷。
醒來時,在醫院。病房很破敗,舉目是水泥斑駁的牆面,低頭是面目全非的白被單,那色澤經過很多病人的體溫輻射,早就變成了溫黃。荊沙守在邊上,看他醒來,有點喜極而泣,「你醒了?太好了……」
「發生什麼事了?」想起那一棒他的記憶就魂飛魄散。
「你遭到搶劫,他們把你的手機和錢包拿走了。我久等你不回,找了旅店的人一起找,後來報了警,才把你找到。看你躺在地上,額門都是血,真的嚇死了。我真後悔,讓你不高興——」
「沒事兒,我這不好好的。」看她誠惶誠恐的樣子,鄭簡有心開玩笑,「我想知道我這腦子有沒有問題。」
「醫生說輕微腦震盪。不會有太大影響。」
鄭簡一笑,「如果我殘疾了,我倒想賴上你。」
「鄭簡,我……」荊沙囁嚅了下,滿目通紅。目光卻是和暖的。
「算了算了,只是玩笑。」鄭簡誠摯道,「沙沙,我們還是恢復以前,單純做朋友吧,那天我很抱歉。」
荊沙沉默。良久說,「你想吃什麼?」
「你做的湯,可惜沒有。」
但是,到下午,荊沙卻裝了一保溫杯的雞湯來了。
「沒有太好的食材,你將就喝吧。」
「你在哪做的?」
「問別人家借廚房,我付錢的。你知道嗎,那點錢都可以買三隻雞了。」
看著急於對他補償的她,鄭簡不知為什麼有點難過,他想,荊沙其實也是個很簡單的女孩,也很可憐,或許對她,他應該更多一份包容。他低頭端了湯喝,荊沙在邊上看他,躊躇著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口。他抬頭,「你也喝點,味道不錯。」
她臉上帶一點笑,「真的不錯嗎?」
他舀了一勺,遞過去,想想不妥,要收,她已經湊過去喝掉了。
「這只發揮了我水平的50%。到北京,你想吃什麼就是什麼。」
鄭簡指指腦瓜,說,「這樣算算,挨記悶棍還是值得的。」
自此後,他們之間有了一種妥協。荊沙不把自己繃那麼緊了,鄭簡也不強求她的柔情。兩人閒閒淡淡地相處,像親人,也是朋友。鄭簡想,其實結了婚,最後也會沉澱到這種關係。如果以結婚為目的,那麼過早地接收這份感情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偶爾的,會有一點遺憾。他不年輕了,但是愛情,什麼時候看什麼時候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