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34章
    第33章(1)

    跟鄭簡剛剛交往的時候,荊沙總是做夢。夢中有漫天的霧,白慘慘、濕漉漉的。她與覺各站在河的一端。覺一襲白衣,在霧中是一團輕飄的影子,他在遙遙地呼喚她,沙沙,沙沙……荊沙想越河,但是河面巨浪翻滾,就像西遊記中的流沙河,簡直插翅難飛。她沿著河跑,邊喊,我過不去怎麼辦。覺說,所有人都將過來,沙沙,我等你,我一直會等你。她不能忍受這盈盈一水間的距離了,與其被動地等,不如就主動一點。反正這人世已沒有牽掛。她閉上眼毅然跳下去。這時,一股冷冽浸肺腑而來,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流淚了。淚水漫溢到胸膛,在夜色裡發出小小的寒光。

    她猶豫著,但總還是給鄭簡打電話。

    「又做噩夢了?」鄭簡已經習慣。習慣她半夜的電話,習慣在夜的絕對寂靜中給她撫慰,習慣她一點點依賴上他。他覺得日子這麼慢慢展開,露出微茫的光,很好。

    「我又影響你睡覺了。」

    「沒,我在等你的電話。」

    「……我們不要開始了。」

    「誰說我們開始了?沙沙,我只是你一個朋友,不用怕。」

    「今天你給我講什麼?」

    「加繆,局外人。」每次夜裡的電話,他都會講個故事或者念段書給她聽。「我喜歡這部小說,不曉得為什麼看了很感動,尤其是讀到最後,總覺得好像被什麼擊中一樣,震撼得說不出話。默爾索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只是對凡俗生活沒有太大的介入熱情,以至於在別人眼中看上去頗為孤僻。他媽媽過世的時候,他沒有哭,翌日又與女朋友做愛看電影,就是因為這些似乎有違常規的做法,使他在後來一次過失殺人時被判死刑。最吸引我的倒不是作者對司法程序的批判,而是默索爾臨終時對死亡與生命的靜思,以及最後,他對這個世界的無條件的寬恕,真的太震撼了。我一直在想,既然我們每個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既然我們總有一天要去履行,只是有的人早點,有的人晚點,那麼,我們當下生活的意義在哪裡?我們與其他人的分別在哪裡?我們生下來難道就是為了死亡?」

    ……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

    鄭簡緩緩地念著,荊沙將窗簾拉開,看充滿默示的星空,心頭的焦躁一點點軟化。

    而黎明將在他的言語中慢慢露出綠色的頭顱。

    鄭簡每兩周來一次北京。第一次來的時候,荊沙只是跟他在源源吃了頓飯,既沒邀請他去她家,也沒多陪他走一段路。鄭簡似乎也心滿意足,沒有額外要求,只是在告別時給荊沙一把鑰匙,希望荊沙在有空的時候能夠去他家幫忙澆下花。

    荊沙去了,除了澆花,順帶著把家也收拾了。到下次鄭簡打電話說要來的時候,她又提前給他曬好被子,鋪好床褥;在書案上擺上盆栽,在冰箱裡儲滿食物。這麼做的時候,她總覺得有種熟門熟路的熨帖的感覺,彷彿她等著做這些事已經很久很久了。每每這個時候,她腦子裡會跑進一個冒失的念頭——哦,原來我們活著不只是為自己,也需要去為別人做點什麼。如果純為自己,是很容易厭倦的,甚至都感覺不到樂趣。但這樣的念頭畢竟是抽像的,沒法給她的單身生涯以更多的默示。

    那一次鄭簡到的時候,化被動為主動,先去超市買了菜再去店裡接荊沙,「我吃膩了飯店裡的菜,咱們自己做吧。」荊沙自然沒法拒絕,說,「去你家吧。你家廚房大。」

    那天,鄭簡自告奮勇給荊沙做泰菜。主菜是咖喱魚頭。魚頭在平底鍋用油煎至金黃加水沸滾半小時。等湯熬得濃白時,加入煸炒過的辣椒蒜頭、奶酪、番茄、咖喱,再用醬油調味,起鍋的時候擰半隻新鮮的檸檬,再撒些胡椒和香菜。一鍋色香味俱全的的魚頭湯就成型了。

    前菜由荊沙做,她拌了色拉。又用野菜炒了寧波年糕當主食。鄭簡開了瓶紅酒,點了燭台,鋪上碎花桌布,浪漫情調就這麼撲面而來。

    音樂放的是AzureRay的《Don』tleaveMyMind》,呼吸一樣慵懶的歌喉,在室內寸寸游移,帶一種溫暖的懷舊色澤。

    他們話不多,但並不感覺侷促。交往的上乘境界大概就是,不必費神去想說什麼,可說可不說,即便沉默也不尷尬。荊沙望著言笑晏晏的鄭簡,總會無端失神,這個人與覺是那麼不同,若說覺是熱情的,強勢的,火一樣裹挾她的感情,讓她不由自主;他卻是清淡,淡得彷彿隨時都可從背景抽離、飄走,他不給她壓力,像水一樣包容著她的游移,固執,沉默,以及偶爾的任性。他總說,沒關係沒關係,不打擾不打擾……在他面前,她的心是安穩的,像一撮被開水浸泡的茶葉,悠悠然沉在最底下。她很想知道,這算不算愛情?

    「沙沙,你觀察了我很久?我臉上寫著什麼嗎?」

    「哦……」荊沙回過神,不好意思道,「我在想,你什麼時候會發脾氣?那樣激烈的,衝動的,不顧一切的,帶著毀滅性?」

    鄭簡笑一笑,「你真是高估我了,我也血氣方剛過,只是稜角在現實生活中慢慢磨損罷了,而且,人到中年,覺得能夠得到靈魂的安寧才是最大的幸福。其實,沙沙,有時候,看著你安然穩妥地站在那裡,會很羨慕你的平和。」

    「不——」荊沙思考了陣,「我的心不平和,從來也沒有。我時常覺得我的腦子是一輛轟轟行進的列車,並且永遠不會有終點。所謂的平靜,那只是我在面對這個世界時蒙的面紗。」

    「看來我還不夠瞭解你。」鄭簡凝望她。

    「這個不用檢討,就算是本人也不一定能夠瞭解自己。在茫茫人海我們能夠接近,其實已經不可思議。」

    「沒錯。」鄭簡舉起酒杯。月光溶溶而下,流蕩在室內,彷彿一灣淺淺的溪。

    一般而言,呆到10點來鐘,荊沙就會提出回家,鄭簡沒有二話,利索送她,到荊沙那邊,他也並不要求進去坐坐。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也談不上有親熱。只有一次,做飯時,她的眼裡濺了什麼東西,痛得要死,他捧著她的臉,給她的眼睛清洗。那時候,挨得特別近,她能聽到他胸膛急促的心跳,聞到他身上淡而清澈的香氣,而他湊近她的呼吸是暖暖的,帶著觸角,將她的臉蹭出紅暈來。那個時候她想,他對她並不是純然沒有慾望,而她對他也不是純然抵抗。至少在這一刻,氣息相雜的時候,他們融洽無間。

    他最終放開她的時候,有一陣子的啞默。空氣像抹過肥皂的肌膚,緊繃、發澀。鄭簡說,沙沙,外面下著雨——他或許想留下她,但是她背過身去。那一晚,她又夢到了覺,覺好像是不高興了,任她在岸邊疾呼就是不理睬她。荊沙醒來想,他也許是不願意我交朋友。所以,等到下次,她對鄭簡又會疏遠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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