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33章
    第32章

    展覽的事暫時按下不論。曉蘇卻越來越忙。我現在經常會收到她的告假短信:我晚上不回家吃飯,有飯局。或者晚上還有事要做,別等我。我非常納悶於畫廊繁忙的業務,打電話給那邊許經理,老許說,確實有點小忙,最近咱們這邊在爭取方遷的畫。田小姐主動請纓。另外,她本身也提出了一些好的創意,比如給那些在宋莊啊圓明園聚居的無名畫家辦一次民間藝術聯展,組織畫家們去西部地區采風扶貧做點公益事業,等等,我讓她寫計劃,準備上報。田小姐很有幹勁。

    老許對曉蘇頗多讚譽,但是我心裡明白,她這麼做只是為Z,什麼民間藝術聯展,打著這個旗號,Z當然可以堂而皇之參加。我甚至有點擔心,等不到半年到期,她就有可能撲向Z的懷抱。想到她在拿我當跳板,我心裡總不是滋味。

    隨著她越來越多的晚歸,越來越長的夜間電話,我們之間的口角也越來越密。但是還沒到傷人的地步,最後,都是她自知理虧,主動和解。她堵我發脾氣的嘴,我在她的柔情中繳械投降。但是長此以往,我們之間的猜忌也越來越深,爆發簡直是不可避免。

    有次,我晚上有應酬,跟她說不回家吃了,問她晚上在哪吃,她說還能在哪,回家唄。我說我會盡早回,讓她乖乖等我。她嗯了聲。那一夜,因為會見的是媽媽的朋友,我沒法找借口溜,一直陪到11點多。帶著愧疚一路飆車回家,在樓門口,正好看到曉蘇從另一輛車內出來,一位看上去似乎滿有派頭的中年男人給她拉門。告別的時候,曉蘇任憑男人在她腦袋上愛戀地摸了下。她仰著臉衝他傻笑,甜蜜得簡直叫我發瘋。

    我沒有馬上站出來,等著他們離去。怒意在心內洶湧地發酵,我很怕我帶著火藥罐上去會傷害曉蘇。我希望將自己的情緒壓一下,壓到自己可以忍受的範疇。

    大約一刻鐘後,曉蘇給我來電話了,如果她不來電話,可能壞情緒我也就獨自吞嚥了,她的電話卻讓那些壓下去的灰燼死火復燃。曉蘇,你又為何要騙我呢?

    「還沒回啊?」她在電話裡輕悄地說。彷彿一直在賢妻良母般等我。

    「嗯,走不開。你在家?」

    「對啊。」

    「一直等我?」

    她稍稍猶豫了下,「不等你等誰?」

    小賤人。我咬牙切齒了下。說:「你是不是挺高興我不回家的。你要幹什麼事就不用向我匯報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算離開我的日子,再一個月,不,27天,你就解放了。」

    「端木你,是不是喝多了?」她小心翼翼的。

    「我說得不對嗎?你甚至都等不到滿期。就算只是交易,你能不能有點職業精神?」

    「……」

    「為什麼不說話?」

    「我……是臨時,所以沒來得及跟你說……」她吞吞吐吐。

    「你閉嘴。」我覺得我很難過。真不想為這種事跟人吵架。爭風吃醋,她也配嗎?

    「你在哪?」她問。然後,我看到我們客廳的窗開了,一抹黃色溜出來,然後有個小腦袋露出來,她在往下看。

    「我馬上下來。」

    她下得很快,大衣沒有披,衣著單薄。下身是條窄裙,長靴裹出兩條頎長而生動的腿,是什麼樣的客,需要她這麼不要溫度地裝扮自己?

    我抑制住不快,撇掉她向我靠近的手。

    她也就不試圖撫慰我,端莊楚楚地坐直。MD,她就不能再低低姿態?她對我再媚顏卑膝也是不為過的。我找到煙盒,點起煙來。

    她說:他是——

    「我不想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這些天,你跟那幫畫畫的混在一起。」

    「沒錯啊。」她也不抵賴,「方先生很欣賞Z的畫,他說想把他的畫帶到美國,參加芝加哥雙年展。」

    「前提條件是你陪他睡一晚。」我冷笑。

    「你胡說什麼?」她怒向我。

    「哼,他還用親口說嗎?人家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你難道不會主動以身相許。你最擅長此道,我還不清楚?」

    曉蘇被噎了下,悶了悶,急赤白臉道,「不是你所想的。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那麼齷齪。從來沒有免費的幫忙。你居然噁心到要我放棄半年的自由陪你?有了你的比較,別人再噁心也噁心不過你。」

    她居然這麼看我?我悲哀到極點,她就看不出我留下她是因為愛她嗎?要不留戀她我發毛病這麼處心積慮?這麼多日子,她就體會不出我對她的珍惜?我難過死了,但是臉色越來越青,我想這是尊嚴在作怪。

    「你也要看看自己是誰?如果你有點尊嚴,你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你這個樣子就不要先去怨誰,都是你樂意的。」

    「端木捨,你太過分了。」

    「到底是誰過分!」

    「我不想跟你吵架。」

    「以為我想?」

    「端木,你要我怎麼樣?我們就是半年協議。我對你還不夠俯首帖耳、奴顏婢膝、斯文掃地、曲意承歡?你以為你脾氣好?每天每天吵,我受夠你了。」她去推門,我鎖上了。

    「開門呀!」她踢。

    我拉過她,痛苦不堪地親吻她。我的身子是顫抖的。我不想自己這麼告饒。

    她後來停止掙扎,爬過來,坐到了我身上。我們靜靜地貼了會,最後她纏著我的脖子,以一種留戀的語氣說:我們分手吧。

    要不是聽清了這句話,我會以為她在說,我愛你。

    「還有27天。就不要了嗎?」我說,彷彿在自由自語。

    「不要了。再多100天,也沒有意義。我們沒有結局。你媽媽又不可能接受我?我們性格太近,老吵老吵,太傷元氣。要是我一開始就認識你,也許就好了,可事實是,我認識了很多人之後才認識你。我也不要你娶一個像我這樣的人。」

    「我覺得你滿好的。」

    她好像哭了,蹭著我的胸脯,「我好什麼呀,老讓你不高興?」

    「你就不能不讓我不高興嗎?」

    「有些事我必須做。」

    我又冷笑了,「遊蕩是你的本性嗎?」

    她仰起臉也笑,「你要這麼想也好。」她梨花帶雨,笑得真清純,又邪惡。

    我想我要放開她了,雖然是這樣捨不得。她是我的毒,我無藥開解,但至少可以中得不那麼深。

    「好吧,那27天就算了。」

    她抱緊我,頭髮纏在我胸口。我堵得慌。

    那晚上,我們由著性子做愛。直到筋疲力盡。翌日下班我回家,曉蘇已經走了,她的衣物和畫全部帶走,屋子空空落落,好像她從來沒有居住過。

    我在漸落的暮色裡後悔不迭。卻只能任其走遠。有一天她成了我的回憶,我會不會遺憾?

    曉蘇還在媽媽的畫廊做著。我想念她的時候,會過去看看,她像任何辦公室的文員一樣中規中矩地接待我。我心口發疼,無法看她一眼。

    她在電腦後噠噠敲字,速度很快,心無旁騖。我真恨她。

    她上報的那個民間藝術聯展沒有批下來的。媽媽覺得那是很虧本的事情,不值得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曉蘇在三個月後辭職了。媽媽說,挽留過她,但是她很堅持。媽媽說,她似乎臃腫了些,有點暴飲暴食的樣子,問是不是跟我們分手有關。我不清楚。她也為分手難過嗎?

    「你也不要這麼頹唐,曉蘇人不錯,但是比她好的還多的是,這個週末,你去見華家的千金……」

    我沒有興趣,但說好。

    這會不會讓我遺忘得快一點?

    曉蘇一直杳無音信。大概又過了幾個月,荊沙給我電話,說,曉蘇在醫院。

    「她怎麼了?」

    荊沙小心翼翼,「端木,你真不知道?」

    我預感不好,「什麼事?」

    「曉蘇她,小產了?」

    我腦子一炸,轟地一片空白。

    事情就是這樣的。曉蘇在得知自己懷孕後辭職了。她想過墮胎,也去了醫院,最終因為害怕臨陣脫逃。方遷回美後給她回話,Z的畫在雙年展上刮起颶風,引起巨大反響,他打算趁熱打鐵,為他辦個個人作品展。曉蘇喜出望外。成天忙天忙地為展覽作準備,也就把身孕拋到了腦後。可能太過操勞,在6個多月的時候,她大出血,孩子胎死腹中。她也差點魂歸離恨天。

    「是個男孩。」荊沙說。

    我是在三天後去醫院見她的,因為害怕自己把握不住分寸。我的情緒經過大起大落,已經不值一提。我只想說,我很希望那個孩子能夠生下來。這樣,我跟曉蘇就有了紐帶。一輩子也脫不開。但是現在,徵兆很壞,我們本該有的血肉聯繫,已經沒有了。或許再不可能有。

    我到醫院的時候,她醒著。荊沙和鄭簡都陪在她身旁。看我過來,他們倆就避出去了。曉蘇把頭髮剪了,短短的,像個小男孩。她蒼白著臉,神情有些木訥。看到我時,臉上顯出了緊張的但又有點討好的神情。

    「嗨。」她努力想笑笑,結果沒有成功。

    「疼不疼?」我坐到她床頭,希望自己能夠心平氣和。

    「沒什麼事了。」她又笑,那笑太大了,所以發傻。

    「不想笑的時候不用勉強。」

    「那是禮節,你是客人。」

    我都成客人了。我長歎口氣,「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眨著眼,想現編點謊言。

    「別告訴我孩子不是我的。」孩子這兩字,說得我抽搐。

    「是分手後才知道的。」她別過眼睛。

    「那也有我一半對不對?」

    「你本來就不想結婚,我不想你為孩子勉強。」她怎麼能這麼想?我真想掐死她。我伸過手去。當然沒有掐死她,而是捏住她的手,她退縮了下,沒有成功。我把她的手放在唇間摩挲著。暖暖的呼吸罩在她涼涼的手上。她也有點受不住了,垂著頭,近乎嗚咽著說,「端木,不是這樣的,我想要孩子,一點都不捨得他走,我想,要是你不要,我自己養好了……我去了醫院,但是輪到我的時候我跑了……」

    我抱住她,手輕輕地按著她的背,「我為什麼不要?」

    她啜泣著,「說什麼也沒用了。沒有用了……」

    「我們可以重來。曉蘇,」我抬起她的臉,第一次那麼低聲下四,「以前是我的錯,我保證不再對你發脾氣。」

    她怔怔地看我,然後搖頭,「我下個月要去美國。」

    「跟Z,還是方遷?」我忍住酸意。

    「……我小叔叔。方遷在那邊等我們。」她眼神突然明亮了,那漆黑的眸點像星辰一樣燦爛,我憎恨自己就不能讓她這樣雀躍,「端木,恭喜我吧,我們那個展覽下個月就要開幕了。……我終於做成了一件事。為Z。」她露出由衷的笑臉。

    我站起身,默默離去。她的開心與我無關。我的悲傷,與她無關。這樣子的兩個人還有必要折騰在一起嗎?

    在住院部的園子裡,我躑躅又躑躅,春天已到了濃烈處,萬紫千紅,落英繽紛,仔細瞅瞅,這繁華中卻自有一種傷心說不出。

    荊沙過來了。

    「很難過吧?」她在我身後說。

    「有點。」我對她笑笑。

    「把她留下來。」

    我想起她說到美國去時目中的明媚,搖搖頭,「她的心已經走了,她甚至都不覺得失去一個孩子有多大的悲傷。沙沙姐,也許,曉蘇真的不適合我?」

    荊沙低頭一笑,「什麼是適合?這天下有多少人能得到那份適合?我們看到的適合還不都是磨合出來的?」

    「你和鄭簡,磨合得怎麼樣?」

    荊沙轉過身,我看不到她的神情,良久她說,「很好。」

    她說很好,卻不帶自然的欣喜,可見磨合出來的東西未必就是我們心嚮往之的。但是我們的心,難道就這麼貪?如果不是貪,那就太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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