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言出必諾,說服母親選擇了鄭簡的公司,因為權重的關係,鄭簡公司在最後的投票中勝出。正式簽約那天,曉蘇履行我們之間的協議,向公司辭職,先我回了北京。
我母親留我談話。商量我年底辭職、明年正式接掌企業之事。我唯唯諾諾,一切都是定局,沒興趣又如何。至少我還有半年清閒時間可以與曉蘇度過。想到曉蘇,我有插翅回家的慾望。
「我知道你志不在此,要是你哥在也就不必勉強你。」母親說。
「這是我的義務,媽媽你多慮了。」我客氣道。我對母親向來只有尊敬而沒有親近,大概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實在太少。年少時,她陪著哥哥四處延醫,又忙於生意天南海北地走。我的父親已經過世,母親是家裡的頂樑柱。我們家族生意可以做這麼好,跟我爺爺是很有關係的,他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援朝戰爭,官至上將。二環邊那幢鬧中取靜的房子便是國家給爺爺的養老之所。我這麼說,並不想炫耀什麼。相反,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國家能把權力與資本真正分開,那麼這個國家才能算得上文明。
像我的朋友雷恩,其實是個滿有抱負的小伙子。他用父親的信用和面子借了50萬元創辦了一家影視公司。他說:「過去是經濟中國,將來要文化中國。人們越來越不愛讀書,國家需要影視公司拍出一批好的影視作品,告訴人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重建社會價值觀,這是一個很大、很有前景的市場。」(註:此話出自一個富二代之口,我從網上摘下)他想用獨立創業來證明自己,但他所仰仗的資源依然是父親的。雖然有點諷刺,但至少表明了我們這一代的誠意。前不久關於「富二代」的負面報道甚囂塵上。有記者採訪他,他說能不能不要給我們貼標籤呢?他對這個名詞相當反感。他不酗酒不抽煙,信教,潔身自好,除了孩子生了三個,似乎有違計劃生育,其餘沒什麼好指摘的。他每天早出晚歸,兢兢業業,做的是由富而貴、百年企業的夢想。
我對做生意興趣不大,但要說我特別喜歡什麼,也說不上來。我問過別人,其實,大多人都不是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能做什麼?事業與職業能完美結合的少之又少。只能說,如果做不到做一行愛一行,至少要把責任盡好。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曉蘇有次問過我,我還真是愣了一下。生活,就是生生活著,也許挺住意味著一切。
「那個女孩子找到了嗎?」在交代完正事後,媽媽照例要關懷我的終身大事。她在這方面比較開明,並不介意什麼門第,也不干涉我的自由。上次跟她介紹過曉蘇後,她很有興趣,亟求一見,當然諸位都知道曉蘇爽約了。媽媽對這一位居然放我鴿子的女人更加有了興趣,她非常好奇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如此自信。她不知道曉蘇拒絕我其實只是沒有自信。她不覺得我會愛她,也懶得等待。她只想嫁人嫁人嫁人,好像發了情的貓似的。
「媽,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的兒媳帶回家。」
「不要讓媽等太久。小舍,媽媽希望家裡重新熱鬧起來。」哥哥與爸爸還有婆婆的相繼離世,給家裡蒙上了一層冷清的陰影。只要母親在京,我每日必陪媽媽吃飯,但是,往往相顧無言,更添荒涼。
我想,曉蘇這小妮子,或許可以給我們家帶來點生氣。
結束三日冗長的會議,我第一時間訂票回京。興沖沖推開門,指望著看到一個溫暖可人的小窩,但是,我失望了,曉蘇根本不在,屋裡冷冷清清,沒有丁點她住過的痕跡。我到她房間,她的行李箱亂糟糟地攤著,好像一到家,還來不及收拾,就匆匆出走了。我期盼的心情受了阻抑,不免怨念叢生。坐下來,狂撥她電話,但無一例外,每次都是,你撥的用戶無法接通。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我向鄭簡探尋曉蘇的行蹤,鄭簡回復我,他同樣打不通,也很擔心。
曉蘇她究竟去了哪裡?她還會不會回來?哦,我怎麼可以天真到相信她會去遵守這一紙其實談不上有法律意義的協議。
我好像陷入深淵一般,這種感覺甚至比上次她離開時更強烈。我每天躺在她床上入睡,每一天,我都深深相信,她不會再回來。她是狡猾狡猾地,騙了我。
大概是半月後,有一個晚上,我好像是睡著了,但覺得身上吃痛,醒過來,發現曉蘇在推我,她還是跟以前一樣穿著白色小背心和緊繃繃的內褲,露出日本漫畫中美少女一樣頎長且優雅的腿。我以為是在夢裡,重新閉上眼。她這時候叫了,「走啊,快走,你不要睡我的床。」
她的聲音有些粗暴,但還是在我心裡掀起了颶風一樣的狂喜,我跳了起來,在要擁抱她時,生生收住了自己的熱情。我板起臉:「你違約了。」
她臉上寫滿疲倦,「明天申討我可以嗎?」
「你以為鄭簡拿到合同了就萬事大吉?」
「合同的時間就從明天算起,我不會讓你吃虧的。現在,請你讓我睡覺。」她側躺到床上,捲過被子,閉上眼,沒有再多一句話。這冷漠的姿態深深觸怒了我。但我忍住了。回來就好。
我平復了下,揭開被子回到她身邊,她朝裡側靠了靠,跟我刻意保持距離,我斷了她的念,伸手抱她入懷。我沒有什麼意圖,只想抱抱她感受下她的氣息,這不過分吧。她卻突然爆發,「說好明天的。……端木捨,我今天不想幹。」
我也沒想幹,但是她態度實在太惡劣。身體那麼緊繃,嗓音那麼尖銳,臉色那麼暴躁,唯恐被侵犯。一個女人這樣抗拒一個男人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另有一個男人,並且剛剛就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這樣的念頭令我妒火中燒,我當即就壓了上去,狠狠地侵犯她。
她反抗得很劇烈,「我不是你的發洩工具吧,你能不能尊重我?就一天,一天你都不能體諒嗎?你太卑劣了!」
待我意識到我們開了一個無比糟糕的頭時已經沒有任何迴旋餘地。此後,我們將沿著這條糟糕無比的直行線一路疾馳下去。
她哭了,不出聲地,任眼淚洶湧。我是第一次見她哭,以前就壓根沒想過她這樣的人還有淚腺的存在。我當然很後悔,也很心痛,用手胡亂給她抹,「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的。以後不會了,請你原諒我。」
她甩開我的手,眼淚越來越凶。臉部肌肉抽搐著,看上去都淒惻了。
「出什麼事了嗎?」我預感她的眼淚與我不一定有太大關係。她一定有事,心情不好才對我冷淡的。「曉蘇,告訴我。」
但她卻說:那麼我告訴你,我這幾天一直跟Z在一起。
我當即噤聲,感到特別特別難過。一腔熱心腸被澆得涼透還在其次,我意識到有一天我們就算走到一起我也只能在她心裡佔個次要位置了,正如她一直覺得我把她當次要人物看一樣,她從沒想真正瞭解我,而試著去瞭解才是愛的開端。
我們各自背過身去,像任何同床異夢的夫妻。當然,我們還不是,我要慶幸我們不是,還是遺憾我們不曾是。
她終於睡著了。面目扭曲,睡得糾結而痛苦。我長歎一口氣,看曙光在窗外一點點爬起。
我上班時曉蘇還睡著,我給她留了張條,告訴她附近有家店可送外賣。我還想寫對不起之類的話,想想,我也沒什麼對不起她就沒再寫。下午,她給我來了電話,看到她的號碼我還挺高興,說:休息得怎麼樣?她說:「滿好的。謝謝你。」頓了下,又說,「端木,我想請個假。」
「怎麼?」
「我想跟鄭簡一起吃個晚飯。」
我心有點涼,本想著今天跟她好好改善關係的,但是她不在乎。「他怎麼來了?」
「他……挺擔心我的,跟我聯繫上後,說什麼也要飛過來見我……」她嗓子低沉下去。
難道我不擔心她嗎?她為什麼看不到?我悶了下,說,你有自由,隨便。
下班回到家,曉蘇還沒走,在臥室匡匡敲著什麼。我走過去,看到她在牆壁上鑿釘子,要掛畫。
「我幫你吧。」我接過她手中的錘子。
她坐在床頭默默看我,或許是看畫。
那是一幅肖像,我猜畫的是她,雖然不怎麼像。她要掛在床頭,以便自己日日瞻仰。
「是Z畫的?」我問。
「嗯。」她怔怔看著,目光微微地紅。
我本想開玩笑,說,天天被這樣看著是活人也會被看死,看她這副寶貝的架勢也只好把話咽進了肚裡。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她收回目光,看向我。
「這不是我的家嗎?」我打哈哈。
「我說的是,你母親那兒。我待會就走,不能給你做飯。」
「……無所謂。」我咧嘴。
她起身換衣服。我忍了忍沒忍住,「要是我也約你你會推了他嗎?」
「不會。」她斷然說。
「這麼不給我面子?明知只是個假設。」我苦笑。
她目光定定的,有點憂傷,「我這會兒特想見他。每次都這樣,碰到什麼事,聽他說說就好了。」
我緩緩轉過身。不只是不舒服,而是感覺悲涼。她真的不在意我的感受,一會是Z,一會是鄭簡,都不願費事拐個彎。她難道以為我沒有感情嗎?她不想想,如果我和她只有乾巴巴的契約精神,又何必跟她訂下這契約?我留住她,只是為她的……身體嗎?如果僅僅這樣,找個妓/女是不是更省事。
所以,請你們原諒我,後來跟蹤曉蘇,只是因為我被冒犯了。
在鄭簡寓所前,我找了個隱蔽處遠遠停下。雖然看得不那麼清楚,但並沒妨礙我觀察曉蘇。我想我也沒必要看得太清楚。因為這已經足夠,足夠刺傷我。
鄭簡可能剛下飛機,正提著包在樓道口等曉蘇。曉蘇下的士,幾步蹦到他面前,好像迫不及待。天幕已經黑了,路燈昏昏沉沉,將他們的影子短短長長錯落地攤在地上。
影子慢慢靠在一起,那是曉蘇在鄭簡懷裡哭泣。
如果我不看影子而是直面他們,或許我可以看出鄭簡的分寸,那無非是長輩對小輩的關懷與撫慰。但我沒有,那一團糾纏在一起的影子已經足夠令我難堪。也就在這被深深刺傷的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愛上了曉蘇。如果不是,何至於那麼難過。
我難過——我從來沒有贏得過她的愛,此後也將不能。
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Z離開了人世,曉蘇見了他最後一面。這也就是她前不久失蹤並且在此刻尋求鄭簡安慰的原因。但是誤會已經鑄成,我們的成見根深蒂固,再沒有轉圜餘地。
Z的事是後來鄭簡跟我說的。Z上次見曉蘇時已經查出患有食道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鄭簡,只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鄭簡以為他要出國,借了一大筆錢給他。他回了趟老家,把錢給母親,然後又走上了流浪之路。
生命即將結束,創作的靈感反而更加蓬勃。他把全部的生命都用在畫畫上,好像每完成一幅,身體的病痛就會減輕一些。他的身體長時間處於某種輕飄狀態,他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在發燒,他像一團火,即將燒到油盡燈枯。有一天,他感覺清明了些,好像是燒退了,世界處於某種絕對的幽閉狀態(他已經聾了),他走出旅店,躺到剛剛泛綠的草原上,他記得這應該是呼倫貝爾草原,因為下過雨,黃昏的天空有種透明的紫藍色。他一直望著天空,看著光線一點點遊走,繁星開始在天幕閃爍。他吸著潔淨的空氣,聞著草葉的味道、大地的味道,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廣闊的安寧如潮水一般在心尖湧起。
他知道自己即將去往一個全新的地方。他不害怕,只是為再不能見到曉蘇深深遺憾。他的心中永遠戳著一根刺。屬於那個為他奮不顧身的女子。當他心若止水的時候,它安然無恙地沉睡在裡頭,彷彿死掉;當他不小心翻動的時候,便有尖銳的痛楚從最深處蔓延開來。
他閉上眼睛。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旁邊有白大褂走來走去,有的似乎在對他說什麼,但他什麼都聽不見,這個真實的世界已經裝聾作啞,向他背過身去。
醫生遞給他一隻筆,他寫下曉蘇和她的電話,並立下遺囑,所有的畫都由田曉蘇處置。
不曉得昏沉了多久,他如願見到了曉蘇,她在哭,大串大串的眼淚如決堤一樣洶湧出來。但是一切都是無聲的,燈很昏暗,好像只是在一個曖昧不清的夢裡。但是他痛。
也許他不該叫她來,也許她認識他就是一場錯,也許,他們相遇就是為了告別。他不不是她的終點。他使勁對她笑,她撲過來,拉他的手。他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他只是按著自己的節奏說:曉蘇,我依然兩手空空,但是,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不要為我流眼淚。
Z在滿洲裡的小城閉上了眼,他永久停留在這個萬物復甦的春天。落在一個人生命中的雪,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這個時代只能接受易枯的鮮花與轉瞬即逝的掌聲。要到什麼時候,我們身置的這個時代才能成為歷史?
那些日子,曉蘇一直在料理他的後事,按照他的遺願,她把他的骨灰灑在草原上。「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鮮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註:海子的詩)。那是她最痛苦的日子。當然,當我意識到我當年的錯誤時,已經一點用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