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荊沙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大致說的是,一個人住久了,你會聽到從身體裡流淌出來的節奏,你的語言能力會越來越弱,但感知能力卻異常敏銳,你每天踩著自己的節奏做事,不知不覺,身後那個真實的世界離自己遠去。
她還好。因為白天要應付顧客,不算太脫離社會,但是,她還是覺得那些人來人往的熱鬧與她無關,停不到她心裡。她每一天淡淡微笑,就好像升起一層溫和然又非常堅固的薄膜將世界與自己切分開了。
「我的腳步滑過,不驚動一個影子。」她還信筆給自己寫過這樣的詩。
要說她樂於過這樣的生活也不算是。一個人生病,發高燒,翻著通訊簿發現沒一個知交可求助的感覺也是很悲哀的,但是熬過了那一刻,一個人想什麼時候吃飯就吃飯,想吃什麼就什麼,想怎麼吃就怎麼吃的日子,也是很會讓人上癮的。所以,又會覺得,如果要改變一個人生活的局面,倒也是需要勇氣的。
然而曉蘇是不一樣的。她也獨身,但她是以一種入世的態度介入這個世界的。她朋友眾多,只要自己願意每天都可以找到飯局找到足能夠消磨時間的熱鬧活動。
她大大咧咧,喜怒形於色,本質上卻很單純,對接觸的每個人,她都會在初次見面的時候撕開那層客套的隔膜。荊沙有時候都會覺得她像O型血。
她搬到她那邊住的第一個晚上,睡覺時,她過來說,沙沙,家裡只有一張床,我不喜歡睡床之外的地方,也不會允許你睡床之外的地方,所以,我們只能抵足而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穿著小背心、小內褲跳上床,小腿修長矯健,小鹿一樣純真性感。她到床上後先色狼一樣撲向她,說,這個花姑娘大大的好。
荊沙咯咯笑,那層隔開世界的薄膜在她面前煥然冰釋。
如果說她的心是閉斂狀態的,曉蘇的心則是全開放的。她並不介意向她吐露什麼,也毫無顧忌問她想問的任何問題。她們很快變得無話不談。談的最多的自然是婚姻問題。曉蘇說,我最怕每週接我媽的電話,總是問有沒有男朋友,我煩得不行的時候,就會在網上蕩幾個順眼的男人打印出來寄給我媽,然後我媽就會拿出來給鄰居什麼的炫耀。鄰居說,啊,這不是劉德華嗎?荊沙笑。曉蘇又說,沙沙,你沒有父母的壓力,應該比我省心。我有時候就覺得結婚好像是為父母結的,為了不讓他們為我發愁,為了不讓他們因我在鄰居面前丟醜,為了讓他們能夠早日過上含飴弄孫的日子。說真的,我也並不覺得女人就一定要結婚,與其兩個人捆綁著過不自由的生活,不如一個人自由自在?但是人畢竟是社會的人。
有時候,她們也會談性。據說,談性,是成為閨密的前提條件。
曉蘇說自己的性啟蒙來源於她的同學。那時候,她大概也就13、4歲。她問那個同學,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同學見怪不怪地說,就是男的把他們那個塞到女方身體裡。她大為驚訝,說,尺寸不匹配怎麼辦呢?同學說,一般總會合適的。她覺得自己那個好像很小,還是不放心地追問,總會有大小的吧,萬一進不去呢。同學用游移的眼掃掃四周,確定無人,才又說,那可能就會疼。她跟著又問,既然疼又為什麼定要做呢?同學扁扁嘴不耐煩了,「不是一直疼的,疼的時候也會有舒服的感覺。」她瞪大眼珠子,「你怎麼知道?」
說到此,曉蘇攤攤手,「她就跑了。」
荊沙又笑,而後說,我們那會兒也沒人跟我們講,生理衛生課,要麼被主課佔據,要麼就讓我們自習。我14歲來月經,爸爸托鄰居跟我講為什麼會流血,那個時候,看到爸爸我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好像我讓他為難了。
「沙沙,你第一次是不是也覺得疼?我差不多疼死。」
荊沙沒法說話,她沒有經驗去談論第一次的話題,但是她又不想跟她說她還是個處女。這只是自己的事。
有時候,電視劇開著,曉蘇放《慾望都市》之類的美劇,裡面總有些鏡頭會看得她心旌搖曳,之後,又些微的遺憾。她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不需要的。但或許只是沉潛。有時候她洗澡,因為腳傷還沒恢復,曉蘇會幫她,對自己赤身裸體展覽在別人面前她會感到非常不自在,曉蘇會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說,現在平等了吧。沙沙,你真漂亮……她的手滑過她的脊柱,她會被激得一顫,雖然只是個同性。有時候她夢到覺。覺曾經撫摸過她的身體,但是沒有終極地佔有。她會恨他的放棄。如果他們曾經有過一次,那她是否會更加心安理得、此生無憾呢?
有時候,她恍惚。搬到鄭簡公寓後,鄭簡和曉蘇過來吃過一次飯,那次她做了菠菜湯。餐桌上曉蘇說,我很澀,你們澀嗎?鄭簡笑笑,說,我不澀,荊沙你呢?荊沙沒覺上套,認真地說,我好像就一點點澀。等到那兩位狂笑,她才明白過來,他們把「澀」諧音成「色」了,就跟著笑。這樣子不覺得尷尬,甚或覺得溫馨。她想家庭生活雖然被人屢屢抱怨但又人人執行大概也不僅僅是為了繁衍,其中估計也別有魅力。如果她這輩子不知道是不是遺憾?
如果沒有遇到曉蘇和鄭簡,她大概不會這樣懷疑自己。當然懷疑也不代表否定。還是那個原則,作繭但不能自縛。順其自然。
總之,她喜歡曉蘇和鄭簡,曉蘇熱情,鄭簡溫潤,他們倆都同樣的真誠。跟他們交往的這些日,她總會覺得心像一塊久旱逢雨的荒漠,在滋滋地吸著什麼。想想,自己真的是把自己放逐得夠遙遠的。
鄭簡最近很忙,並不過來打擾她。只是固定在晚上10點給她電話。她笑言可以用來調手錶。白天她也不閒著,屏退服務員,自己洗衣服,收拾家。看房間俗氣得很,又去附近超市和家居店買些花卉盆栽以及裝飾品來佈置。經過她的重新佈局後,房間改頭換面、煥然一新。
這一日,10點,荊沙準時接到鄭簡電話。鄭簡照例問她都幹了什麼?
她一一匯報。說著說著,一個激靈,竟非常詫異於自己喋喋不休的傾訴欲。這個自己令自己陌生,她不該是這樣的啊,但或許是以前沒有誰給過她這樣的機會。
「怎麼不說了呢?嗯,是不是覺得無聊?」鄭簡又問。
「啊——」她想著措辭,以前成天一個人呆,根本不知道無聊是什麼意思,但現在似乎有點不一樣了。原來無聊是需要比較的,也需要心理預期。「你還在外頭嗎?」她轉移話題。
「嗯。應酬。現在出來抽支煙。」他的語氣中有一種疲憊。
「你們那個項目還順利嗎?」她從曉蘇嘴中得知他們在拼一個大項目,正在關鍵期。
「……」他頓了下,「早點休息,我掛了。」
那個晚上,他來敲她的門了。那個時候,12點過了,她其實已經睡著。
她披著晨衣出去開門,看到他一身酒氣扶著門框,便有幾分詫異。
「我可以進嗎。」他說。聲音有點嘶啞。
「當然,你,沒事吧?」她扶他跌跌撞撞進去。
他仰靠在沙發上,臉色發白。她給他倒來水和熱毛巾,他擦了擦,說:沙沙,不打擾你吧?我知道很晚了。
那是鄭簡第一次叫她沙沙,不知道是夜深人靜的緣故,還是他語氣裡的自然和熟稔,她有些波動。
「可是已經被你叫出來了。」她說。
「那我馬上走。真的不好意思。」他誠心陪著罪,努力站起來。
荊沙摁住他,「要是這樣,就顯得你存心了。存心把人的夢腰斬。」
「真血腥。」鄭簡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她話語中的輕軟,還是酒意上頭,他不自禁壓住了她擱他肩頭的手。她的手出人意料的冰,他震了下,馬上取下。他扶住腦袋,好像頭痛。
「真的沒事嗎?」荊沙穩妥地站在他面前,眼風沉著。
他沉默了下,才道:「今天喝得多了。」
又慘然笑笑:「我在外邊辛苦通關節,怎能想到禍起蕭牆。沙沙,你說可悲不可悲,有些人為了把你趕下台,不惜損害公司利益。那對公司來說,甚至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荊沙後來才從曉蘇嘴裡瞭解到,鄭簡那個項目的標底被洩露了,是公司內部人幹的。有個老資格的副總忌憚鄭簡藉此項目的成功把他擠走,千方百計阻撓。
「畢竟不是國外,只要有才華肯吃苦一步步用心就能上去,這邊隨時埋伏著陷阱,你一邊往前衝,一邊還要提防身邊人使壞。沙沙,有時候,看著那些醜陋的嘴臉,真不想幹下去。……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機器,成天成天做這些事,不知道究竟有什麼意義?當初還有點衝勁,現在只覺得疲倦。離婚那一年,我想休息的,但買了房子,又被套牢。沙沙,生活就是一個被套牢然後還債解套如此循環往復的過程嗎?」
他好像醉了,又沒有醉態,說話的時候,神情還是清明的。
他開始回顧自己的工作經歷。好像在說別人的歷程,說得謙虛有禮,分寸感極強。一個一貫自製的人原來醉掉了也不會張狂的。荊沙想,實際上,她聽曉蘇說過,他是有很輝煌的過去的。
那大概是荊沙第一次見識他的無助。即便是無助,他也不怎麼怨天尤人,只是對著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說說心裡話發發牢騷罷了。這麼想著,她不免湧出了一些感動。
荊沙醒來的時候,鄭簡已經起了,在陽台憑欄喝茶。
晨曦綴在天邊,粉藍一條。雲很稀薄,絲綢一樣輕盈。天底下,一派車水馬龍,各種聲音混雜如車輪碾壓耳膜,每一天好像都是從亂糟糟開始的。
「嗨。」荊沙叫他。
他回過身,臉上掛淡淡的笑,「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個陌生人,這房子感覺不是我的了。」
「心疼了嗎?嗯,想吃什麼?中式、西式?」
「都可以。」
「那我給你做雞蛋餅。」
「……荊沙,昨夜,沒有嚇著你吧?」
荊沙抿嘴笑,「你以為你能做些什麼?」
鄭簡揶揄,「看來我讓你失望了。」
「是啊,想刺探點隱秘,但是什麼都沒得到。」
荊沙準備早餐的時候,鄭簡去洗澡。等他洗完澡,荊沙已經把雞蛋餅煎完了,正在調配佐料。旁邊灶上還咕咕熬著小米粥。粥的香氣與蔥花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陽光蒸騰,輕音樂流淌,有聲有色,有味有料,組裝出一個頗有情調的早餐時光。
「馬上就好,你坐著看會新聞?」荊沙扭頭對鄭簡說。鄭簡就站在她旁邊,穿著家居服,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發,面顏乾淨,看上去特別舒服。
「你是怎麼做的啊?」他指著那一盤香噴噴的雞蛋餅說。
「很簡單啊。先敲3個雞蛋,打散,我們兩個人吃,3個雞蛋就夠啦,然後要一點水澱粉,蔥末,少量鹽,跟雞蛋液混雜。準備一個平底鍋,燒熱,加上油,想脆一點呢,可以多放點油,想健康一點呢,差不多就可以了。等油熱了,把蛋汁倒進去,先鋪薄薄的一層,等蛋皮稍微凝固,就對折起來,把整個蛋皮往邊上挪,再往鍋底倒上新的一層蛋汁,等凝固了對折,重複做上六個,碼成一個圓,就好啦。……你吃不吃醋?」荊沙提過醋瓶。
「吃啊。」鄭簡笑著,「你的醋當然吃。」
荊沙也笑,都覺得這實在是個美好不過的早晨。
「其實蘸蒜汁吃也別有味道,但是你待會要上班。」
「謝謝你。」鄭簡誠摯地說,「好像也沒什麼理由不開心了。但你小心不要讓我上癮。」他從碗櫃裡取過兩隻白瓷碟,荊沙傾身將調好的汁倒進去,挨得有點近的,荊沙聞到他身上清新的薄荷味道。
接下,兩人又很默契地,一個遞碗,一個盛粥;一個端碗,一個拿筷。都沒說什麼話,也不覺得一定要說什麼話,好像生活到一定境界了。
鄭簡率先挑破那塊蛋皮,很享受地吃了第一口,甚至發出了嘖嘖的聲音。荊沙看著他,自己舀著米粥一點點喝,眉眼不經意地流著笑。陽光充斥在他們之間,亮晃晃的,又不那麼刺眼,她第一次明白「明媚」這個詞彙是什麼意思了。
「荊沙,我現在有空了,你想什麼時候回去,我就什麼時候送你回去。」鄭簡抬頭說。
「項目完事了嗎?」
「還沒有,但只剩最後的拍板了。我想我,失敗了。」
「沒到最後一刻就認輸嗎?」
「並不是,但我們已經喪失了主動權。現在就看那邊決策層的意思。」
「輸了這單會怎麼樣呢?」
「不會怎麼樣,生活照樣繼續。我盡力了,所以也問心無愧。」鄭簡笑。荊沙也笑,「沒錯。盡人事而知天命,古人就是這麼教導我們的。」
「荊沙,這幾天讓你悶在這裡,真不好意思,你的腿沒問題了嗎?這個週末,我帶你出去玩。」
鄭簡還來不及踐行諾言,第二日黃昏,曉蘇打來電話,告訴她,鄭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