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25章
    第25章

    荊沙搬到了鄭簡的公寓。他的公寓是公司給外地或外籍的單身高管租下的,一室一廳,開放式廚房,全套管家服務。裡頭的裝修與佈置都是酒店的風格,看上去繁花似錦,但千篇一律,毫無個性。

    搬過去的當晚,鄭簡收拾了幾件衣物,裝了個小旅行箱,像出差一樣轉移到旁邊酒店去了。荊沙有點不安,但是她目前還不適合將他留下來。她對鄭簡有一些好感,但僅此而已。她其實想回京,一個人也未必走不了,但她不想辜負鄭簡和曉蘇的一片好心。她知道鄭簡希望她留下來,也知道他目前焦頭爛額,分身乏術,不可能送她,但是如果她真要走他肯定會抽時間。她不想讓他為難。

    當然還有一個隱秘的卻更為關鍵的理由——她在逃避捨。其實在第一次見面後,他來找過她的。她清楚記得那天下著雨,天氣有些涼,他頂著一頭雨水跑進她的店,說,沙沙姐,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她笑著拒絕,「好像沒有空呢。你看,生意很興隆。」他也笑,說,「沒說現在啊。我等,有的是時間。」然後他坐到車裡安安靜靜地等她打烊。

    他還是那麼倔,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跺腳進入他的車。

    他沿著二環開,朝南,拐上林蔭道,停在她的母校。

    「要下去看看嗎?」他說。

    「不,我不懷舊。」她說得有點倉促。他不會知道學校一直是她心內一道隱痛。曾經有陣子,只要經過學校,尤其是大學,她都會感到失魂落魄般。好像曾經有所學校在一往情深地等著她,但她卻錯過了那美好的相會。這是她一生的遺憾,再彌補不能。現在,社會上的大學生多如牛毛,即便如此,她依然只擁有一個高中文憑。有次人口普查,到居委會登記,排在她前面的都是碩士、博士,把填表格的大媽弄得眉飛色舞,連說,咱們社區都是高智商啊,以後你們該想著怎麼建設好咱們這個家園啊。她當時非常非常慚愧,好想溜掉,這樣就不必寫下那「高中」兩字,讓大媽的好心情打折扣。

    她有過自卑的,曾經。

    北京大學,她30歲生日那天才第一次去。

    她在未名湖邊久久坐著,沒有誰能理解她的難過。那種難過,不亞於心有所屬的男女在紅塵錯過。

    當然,去過後,也平靜了。人生是不能假如的,而這就是她的人生。

    雨刷在前面玻璃上機械掃蕩著。捨靜靜地說,沙沙姐,我一直想補償你。

    他能補償什麼?曾經的歲月早就遠遠地去了。但她並沒那麼尖刻,只說,「你是覺得我缺什麼嗎?」

    他望向她,直直地,板板地,還跟以前一樣,執拗,壓抑,讓她心生惻隱又忍不住怨恨自己。

    「沙沙姐,我知道你需要的東西永遠不可能補償,我只能盡我的力氣讓你的生活更加順遂些,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一筆資金,你可以把你的生意擴大;如果你想讀書,我可以把你弄出國;如果你想進公司嘗一下上班族的滋味,你可以去我家的企業……」

    「這些我都不需要。」

    「但是,哥哥,要是知道你一直這麼孤獨的生活會難過的。」捨頓了片刻,說,「他走的時候,拉住我的手,說,我恨我再見不到沙沙……」

    「別說。」荊沙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捨遞給她紙巾,她摀住嘴巴,盡量不出聲,盡量把那些哀憐收回去,盡量讓自己把過去消化掉。那已經是記憶了,不是嗎?雖然很多個夜裡,她都會見到他。她一年一年老了,但他還是20歲的少年,那麼調皮,那麼狡黠,會逗得她一會哭一會笑。

    「我收藏了你一些東西,你還記得那條白羽絨服嗎?一直陪伴哥哥到最後。哥哥把它放在身旁,會貼著她睡覺,後來火化給了他。哥哥躺在床上的時候,你昏迷在醫院裡,算起來,你醒來的時候正是哥哥離去的時候。沙沙姐,有時候想起這一點,我會非常害怕。也許冥冥中真有什麼在安排。我也想,在你們共同昏迷的那段時間,是在一起的吧。」

    或許是,或許他們還作了什麼約定,以至於現在她都很難接受他離去的事實。她沉默著。雨越下越大。捨又啟動了車,繞過她的舊舍,她打工過的餐館,他們一起閒逛過的小公園,當然那邊已經物非人也非了。連記憶都留不下。他們在白茫茫雨中穿梭來去,好像一個鬼魂。

    捨拿過風衣擋著她進樓道,而後堂而皇之進了她家。他衣服濕了,她拿乾毛巾給他。他眸子潮亮,在昏黃的燈下彷彿凝聚著深情。她不敢多看,很怕會情不自禁地將他當成是覺。覺長到他這般年紀,也會是這樣嗎?他們兄弟倆當初有一樣堅挺的鼻樑,和同樣花哨的眼睛。她曾經對覺說,你呀你,看整個世界都是色瞇瞇的。

    荊沙躲去廚房,拉開冰箱,蔬菜只剩了油菜,冷凍室裡殘存幾塊排骨。她想起抽屜裡還有一包米粉,決定給他做癟子團。那是媽媽老家那邊的吃法,將骨頭熬成濃湯,下糰子和油菜即可。

    那頓飯,9點才吃上,他已經餓得不行,將鍋底幾乎全部打發了。

    她看著他吃飯,居然有一種滿足,居然還想,覺要是還在,估計也會吃得這麼饕餮吧。她應該已經嫁了他,每天挖空心思,想著怎麼做好吃的給他。她真的好想好想給他做一餐飯啊。

    塌陷在幻想中的時候,電突然滅了。

    起初還都說著話,「是停電嗎?還是跳閘?家裡有手電嗎?……」後來都不說了,就這麼悄悄地隱藏在黑暗中。

    很久很久,隔著桌子,捨把手伸過來了,抓住了她擱桌上的手。

    他沉著地握著她,她的掙扎漸漸無力。溢過心尖的暖流像白光一樣猝然而至,令她戰慄,那是他在輕輕叫她,沙沙,沙沙。

    那聲音太像覺。她想她可以把他當覺嗎?請上帝饒恕,她想利用這片刻的黑暗。

    就這麼長長久久地握著,如果燈不來,好像就要這麼一直握下去了。

    但並沒有,待到他把她冰涼的手捂熱,他就鬆開了她提出要走。

    還是在黑暗中,但是夜光已經給了他們朦朧的眼睛。

    他推開門,一股寒冷挾著風兜頭襲來,她不自覺地叫了聲,等下——她把他的外衣拎出來。他正好背對著她,她就張開大衣,給他套上臂膀,然後又繞個圈,轉到正面低著頭給他扣紐扣。

    扣得很慢,但是並不心慌。好像這麼做理所當然。他是她的,她一直在等著他。等那麼多年,他總該回來了。聽說愛情回來過。她想那首歌。

    她的髮絲垂下來,他幫她撩過。順帶著托起她的下巴,她的眼光還是低垂著不看他,睫毛很長。他延伸過去摸她沁涼的側臉。小心撫弄著她的偏硬的輪廓。她的身體微微顫慄,他的臉向她湊近,氣息漸漸混雜,越來越粗。眼看著一個吻似乎要落下。她閉上了眼,喃喃叫了聲「覺,是你嗎?」。他一個格楞,猛然站直。而這時,燈亮了,光明倏然而至。

    他倉促地走了,她也陷在了潮水一樣兇猛的尷尬中。今年早早關店門休年假,跟他是有關係的。她知道。她害怕跟他接觸下去。

    跟曉蘇從出租車上下來,看到他的時候,她還是閃過了短暫的慌亂。

    「沙沙姐,你怎麼會在這?你的腿,究竟怎麼回事?」他表現得很焦急。

    她把事故簡單說了說。他立即拉住她,說,走,我帶你去找專家。

    她撥開他的手,說,沒有事了。

    「為什麼不通知我?沒有別的意思,至少我認識人,可以找到最好的醫院。沙沙姐,你還覺得我們只是陌生人嗎?即便你討厭我,總還有哥哥的關係。」

    她抿緊嘴唇。周邊都是喧鬧聲。但是她好像什麼都聽不見,只有自己寂靜的心,在一圈一圈地散發漣漪。那是被他干擾了嗎?

    「你是來找曉蘇嗎?」她終於說。她知道自己不該問,但是問了。

    「是的。」他大方回答她,「輾轉才問到地址。真巧,你也在。」

    「那上去吧。曉蘇好像誤會了。」她笑笑。

    「是嗎?」他也笑笑,「剛剛看到有個男的在她屋裡做飯。」

    「他就是鄭簡。看來你也誤會了。」

    他揶揄,「就是向你表白的那位?」

    「怎麼樣?」她臉一紅,忽然撒謊,「他條件不錯,我想考慮他。」

    她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就這麼說了,避開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另一個男人來代替。是不是就是這樣?

    她搬到鄭簡身邊,不給端木任何機會,也不給自己機會。但為什麼定然要如此,是自己再次感到了負重與迷失嗎?就像少年時代她曾經有過的。

    她喜歡曉蘇。或許還有這個理由。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