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周後,我和鄭簡一起離開了北京。
誠如你們想像,荊沙一直沒有給鄭簡電話。我跟端木的告別也非常吻合房東與房客的身份。我拉著小皮箱走出房間,他塌陷在沙發裡看電視無動於衷。我說:再見。他點點頭,也沒看我,好像電視多麼精彩似的,實際上畫面正放著衛生巾廣告。
我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停住猶豫不決的腳步,對他說:「跟你商量個事,這個月,實際上我只住了21天,剩下幾天的房錢可否退還給我呢?」
他直直看向我,目光很怪異。
我心裡縮了下,知道剛才那句話只是變相搭訕而已,用心卑微至極,「啊,不用了,嘿嘿,按道理,應該提前跟你招呼的,你沒收我違約金已經不錯了。我不能變本加厲。你繼續欣賞,鄙人告辭。」
他卻站了起來,「要多少?」
我並不想真要,但還是很無恥地說:「應該給520。抹掉零頭,給我500吧。」也許我只是想多跟他說會話,也許我還有一點點奢侈的妄想。也許,沒有也許。
他真的掏錢包,把鈔票遞給我。我接的時候有點洶湧澎湃,看他的目光都有點自作多情地霧濛濛了。分別真的不是什麼浪漫的事,就算是單純如房東與房客也會產生從量變到質變的感情。這真不好。我感歎著,收掉錢。他卻抓住我握鈔票的手,「曉蘇,今天晚上,我在這裡等你。6點,我們過去,我跟我媽說好了。」
我長時間沒說話。他等待著我,手微微地顫,透露出他的心煩意亂。
我很高興他對鄙人不是真的無情,但是我也知道我與他路漫漫其修遠兮,而我厭倦了上下求索。
「謝謝。」我微笑,「你還是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他緩緩鬆開手,別過身,很失望。
片刻,又彎腰扯過茶几上的紙刷刷寫了幾筆,遞給我。我接過一看,是一串數字——他的手機號碼。他終於給我了,在我或許已經不需要的時候。為什麼人都必須要把自己逼到絕路才能袒露一點感情?現在的人都太缺乏安全感,以至於把感情看成了一種可以待價而沽的東西。
「到了那邊會給我電話嗎?」他蹙著眉,「不會吧……我覺得你本質上是個特無情的人,雖然看上去很熱情。」
我笑笑,收起紙,「你太高估我了。要是想你了我也不會勉強自己。」
「還會跟人同居嗎?」他問。
我被刺了下,笑著說,「那要看是不是無聊。你呢?」
「那也要看我是不是無聊。」
這就是我們的告別。沒有太多餘緒。到上海後,我忙著找房子,適應新環境,投入新工作,倒並不怎麼想起他。也因此,換手機號的時候,也沒跟他說一聲。在我生命裡,他也會像Z一樣一點點淡掉吧。能夠淡掉的東西,老實說並不遺憾。
這一日加班整理檔案,桌上電話響,鄭簡在裡頭說,「不早了,一起吃個飯吧,我請。」
他拿了西服從裡間出來,在邊上等著我關電腦、收拾桌子。
「曉蘇,你這也太亂了。真不像個女孩子,尤其不像做行政的女孩子。」說著,他伸手過來似要幫忙。我連忙阻止:「別動別動,你一動我以後東西就找不著了。你別看亂,亂得有層次,亂得有規律,我心裡有數。」
他笑。老實說,鄭簡清淡溫煦,體貼溫柔,絕對是做丈夫的首選,可惜的是,我們就是不來電。
我跟他的認識也算是巧合。Z離開我的那一年,我辭職了。不是因為嫉妒許一妙升了總監,而是心情不好,想換環境。正好鄭簡他們公司招聘,他也參與考錄工作,當看到我的名字後,他約我單獨聊了會,然後說服老闆錄用了我。我在行政部做了一陣,他陞遷後,就調過去做他助手,5年了,早就煉就了工作與生活上的雙默契。我們的關係,比朋友親,比親人獨立,但沒有火花。別人都說朝夕相處難免動情,我和他卻像異類。這大概跟我們性格有關,他是謙謙君子,秉守原則,最討厭辦公室戀情那套,何況,我還是Z的前女友。我呢,當然並不講道德戒律那一套,但是,如果明知自己無心無肺,還把魔爪搭到恩人身上,那我真會鄙視死我自己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哪。
我把他當朋友,當師長,會開玩笑,但內心很敬重他。我一直覺得在工作中能遇到一個好上司,是比找一個男朋友更渺茫的事。這麼多年,他教會了我太多東西,不加入公司任何一個小團隊,發展一個愛好,如何做好「簡報」,怎樣進行零食外交……我的職場發展跟他的愛護息息相關。我懂得感恩。
「老闆,顧主任的千金約好了。」我們就近去樓下「蘇浙匯」解決。邊走邊談工作,這也是鄭簡一向的作風。
他一上任就被委以重任,肩負著攻下城市銀行信息系統改換的大項目。可以說,這個項目關係著他在新公司如何立足的問題。他是空降兵,年紀又輕,不服他的大有人在,明裡暗裡做手腳干擾的也大有人在。他必須用這一單的成功來建立自己的威信,鞏固自己的團隊。當然,這是個有著上億單量的超級大單,公司與城市銀行也只有泛泛之交,攻克的難度非比尋常。100萬的年薪,哪裡有這麼好拿?
「她認識安妮,所以,約得還滿順利的。」我繼續說。安妮是鄭簡的前妻。
鄭簡下意識地皺眉,「曉蘇,我希望——」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用你的私人關係去做工作,可是,這不也是資源嗎?否則實在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公事公辦也約過,人家一味推擋,你有什麼辦法?」
鄭簡沉默了下,「把她的信息簡單告訴我下。」
我從包裡取出筆記本,將掌握到的顧童的信息一一告訴鄭簡。週五晚上,他將邀請這位剛離異的顧大小姐晚餐,我也給他們買好了上海大劇院的票。如果談話順利的話,他們還可以有更進一步地接觸。大家知道,在中國拉業務,難免要展開私人公關,曲線救國。這都是很無奈的事。
到「蘇浙匯」坐定,我負責點餐。跟他一起吃飯,點菜的任務向來由我完成,沒有辦法,他是領導嘛。
點得不多,兩菜一湯。鄭簡一向覺得浪費是最大的可恥。每次跟他吃飯,把菜盤吃到光可鑒人,我們都會很有成就感。這大概就是氛圍的力量。好的人際氛圍會讓你產生積極的生活觀念。
「顧大小姐在美國讀書時認識安妮,說對安妮至今記憶猶新,非常好奇安妮的先生是什麼樣的?」我改為私人的口吻同鄭簡調侃,「鄭簡,你太太真是艷名遠播啊。」
「她已經不是我太太。」鄭簡糾正我,眉峰蹙得更緊,看上去似乎不太高興。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提起他這位前妻,他都會陷入不安甚或是有些難堪的情狀。他不同任何人談他的妻子,所以,近距離如我,對他的婚姻也只建立在道聽途說之上。雖然我很想問下去,但看他一副厭倦的態勢,我立刻放棄了這個話題。
「對了,走前,你有沒有去跟荊沙告別?」我轉到荊沙身上。
「去了,但很不巧,她關店了,門上貼著條:本店的年休時間到了,請諸位顧客諒解。五一後正常營業。」
我笑道:「她滿有趣,還給自己放年休假。哎,我滿羨慕她的,開個小店,想什麼時候開張就開張,打烊就打烊,多自由。」
「哪有你想的輕省。她自己一個人搞設計,搞經營,搞合作,還有應付工商、物業,也很累的。」
「你喜歡她什麼?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喜歡她?」我問。
鄭簡想了想,說:「我喜歡她的樣子,一個人坐在那裡,穩穩妥妥,從從容容,讓人心生安寧。」
我搖搖頭,「你什麼時候變口味了,安妮可不是這樣?」
「你又對安妮瞭解多少……」忽然噤聲。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沒有錯,我想我看到荊沙了,她孤身一人,休閒打扮,斜挎著一個很有少數民族風情的布包,在服務員的帶領下走向我們斜對面靠窗的位置。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服務員張羅著,正好把我們很好地隱藏。荊沙翻著菜單,仔細地看著。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起了種強烈的預感,幾分鐘後,端木會出現,向荊沙筆直地走去。到時,我們四個人,如何自處?
「我去打個招呼。」鄭簡毫不猶豫地站起來。
「萬一,」我心懷鬼胎地措辭著,「萬一她有約會?你們豈不尷尬?」
「不要緊。」
鄭簡過去了,荊沙驀然看到他,也是相當驚詫。鄭簡跟她寒暄,她歪過頭看我,我微笑著揮了揮手。不久後,她似被鄭簡說服,拿起包,加入了我們這一桌。
她單身一人,並沒有其他男人尾隨在後。我承認我剛才的念頭實在太猥瑣。我怎麼會冒出那樣的念頭呢?難道我還沒有把端木徹底解決掉嗎?
鄭簡加菜,我跟荊沙閒聊。瞭解到,她每年都會抽出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出去跑跑。這次的目的地是青海。在去之前,她應一個廠商的要求跑了趟義烏,到上海只為轉機。明天一早的航班。
「明天就走了嗎?哎,要留下多好,我跟鄭總可以盡盡地主之誼。」我實在為鄭簡遺憾,他與荊沙不缺緣,但實在缺份。偶然的經過,統統都是擦肩。你看,他跟荊沙話還沒說熱,手機就響了,他老闆有重要事緊急召見他。他沒有辦法推脫,只好囑咐我陪好荊沙。
我跟他道再見,看他的目光都同情了。
送別鄭簡,我跟荊沙繼續聊天。照理來說,角色如我和她,應該會有些尷尬的,但我們卻沒有,非但沒有,還聊得很是投緣。
我為什麼一點都不嫉妒荊沙?我問自己,如果我不嫉妒,是不是意味著我對端木沒有感情?
或許也不盡然,但我想,作為一個獨立的女性,應該明白,與其去嫉妒別人,給自己樹立一個假想的敵人,不如用那精力來完善與發展自己。
荊沙沉潛但不矜持、智慧又不張揚,這些都是我喜歡的品質。
飯後,彼此還沒聊盡興,就沿著街道隨便逛。華燈初上,人潮與車潮氤氳其間。晚風帶著甜膩的香氣,上海的春意正濃郁。
走完大半條四川北路,又拐入多倫路,那邊保存著好多民國時期的舊址,比如,鴻德堂、薛公館、中華藝術大學學生宿舍……從弄堂口隨便插進去,放眼都是一棟棟花園式小洋樓,被濃蔭與花影覆蓋,露著屬於歷史的清涼與幽靜。帶有殖民風格的歐式露台上,偶爾會現出一個裊娜的身影,紅唇烈艷,碎花裙翻飛,讓人遙遙追慕二三十年代的風情來。
荊沙從小生長於北方,對南方的細膩與頹艷很是迷戀,她說她愛聽吳儂軟語,那些一波三折的調子裡有著回味不盡的甜軟與溫存。我生長於南方,在北京住了7、8年,倒漸漸習慣了北方。我喜歡北方冬天幹幹的凜冽和四合院裡冬儲白菜的氣味,喜歡秋日薄淡高遠的天空以及透亮閃爍的陽光。夏天的清晨,帶著點和風的涼爽,院子裡的小花都開了,像歎息一樣美好。春天雖然臭名昭著,好歹不那麼長久。
有老人在樓下開闊處乘涼夜話,我們也坐過去,但靠得不那麼近,一邊聽他們說上海話,一邊看枝杈間的月亮。
植物氣息紛亂,而和風絲絲弄輕柔,夜靜謐寬廣。
我問荊沙一個人生活辛不辛苦。她說習慣了,也就無所謂好或不好。
「你看過那部叫《何時是讀書天》的片子嗎?」她說,「我非常喜歡田中裕子演的大場,單眼皮,神情堅毅,騎著自行車忙忙碌碌,看上去很有奔頭,而她的理想不過是給小鎮上所有人送牛奶,然而這不就是生活的意義嗎?簡簡單單的。」
意義?這是我聽第二個人講到這個詞彙。可能份量上有點差異,Z說得是使命。但都很抽像,都是普通人懶得去想的。有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何我們明明只有短短一生,卻不愛去思考生命價值的問題,寧願被虛無啃嚙。比如我。
「荊沙,什麼叫生活的意義?」
「我的理解,就是你願意去做的、做了會由衷高興的事情。還是說大場,她被上一輩的愛恨耽誤掉了,近50歲還單身,但她始終沒有放棄。當然這種放棄跟我們現代人想像的是不一樣的,她沒有放棄的是自己信念。對她來說,跟以前的戀人隔著玻璃對望一眼,給他的妻子送送牛奶,也就夠了。」
「你也有自己的信念吧?」我想起端木跟我說的關於她和他哥哥的故事,「不好意思,我曾聽端木講起過你,還有他哥哥。這麼多年,堅持獨身,是為他嗎?」
荊沙看看月亮,又瞥向我,心平氣和地說:「你以為我在作繭自縛?並不,我或許作繭,但不自縛。我只是不想為婚姻而婚姻,如果沒有人能幫我覆蓋過去,我寧願與過去呆在一起。曉蘇,如果我這樣並不以為苦,算不算不辜負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