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19章
    第19章

    此刻面對Z,我有些愕然自己的反應。

    我曾經無數次想像過重逢——我要麼撲上去又抓又打,泣不成聲;要麼冷漠地掉過頭去,仇恨滿滿——就是沒有辦法想像現在這樣:我們親切但不親暱,歡喜但不驚喜,激動但不激切,就像迎來久別的親人、朋友,唏噓叢生,但安於限度。

    我們,怎麼會這樣?是早餐店冉冉飄蕩的香味中水乳/交融的那兩個人嗎?是穿過夜色的巴士中靜靜依偎聽彼此心跳的兩個人嗎?我難以相信時間的無情。

    但確實如此。5年,足能夠把一個天真小姑娘變成一個隨波逐流的老女人。年紀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態。我看過一段話,頗可表達我的心境:

    我痛恨沒在16歲上因為想像的愛情死去。我懂得那些適者生存,懂得那些因時而變,懂得苟活於世,但我所有的力氣,都用來阻止那個問題:為什麼?(此話語出自蘇美)

    Z一直在羅裡八嗦地說著廢話,那是在緩和緊張;我則好脾氣地微笑配合,淑女到神經痙攣。

    「……這麼說,鄭簡的前妻沒來嗎?」

    「呃,是的,騙了你,怕直說是我你不肯來。」

    等他說出這句話,我才停下腳步,在黯淡的聲控燈下,找尋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他瘦了,也更老了,其餘沒有什麼變化,眼睛依舊簇著狂亂的火焰。火焰令他有一種平時難見的風骨。

    「曉蘇,你更漂亮了,當然也很可愛,端木先生估計喜歡你。」Z看上去一點都不嫉妒。

    「你這幾年去了哪裡?」我低下頭。

    「我嘛,滿中國跑。一邊打工一邊畫畫一邊思念你。我知道我不配說思念這兩個詞,但事實是這樣的。曉蘇,你放心,我見你不是要干擾你的生活。我保證絕不會影響你的生活,我只是見見你。」

    「你一直畫嗎?」我避開這個話題。

    「一直。日子是苦的,逼得你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創作上。走來走去,看形形色色的人,經歷形形色色的生活,筆底的意蘊就不一樣了。」

    「離開我,還是值得吧。」我說。

    聲控燈突然滅了。我們倆都沒咳嗽跺腳,任各自呆在黑暗中。這樣,如果有情緒盡可以從容暴露,然後收拾利索。苦情戲已經不被青睞,拿得起放得下,揮一揮手,不放一個屁,才是這個時代的精神。

    Z的手無意觸到了我,但他沒有趁勢抱住,而是任胳膊輕輕,輕輕地滑下去,像一個絕望的句號。

    「我沒法說值不值得,這不好比。我愛你,但畫畫是我的生命,沒有畫,我就枯萎了,也無法愛你。我拿著畫筆,對你的熱望更深。」他說。

    我輕輕笑起來,「你成功了嗎?」

    「沒有。」

    「會有那麼一天嗎?」

    他認真地說:「我盡力,但我沒法抗衡命運。」

    「也許命運只是撫慰自己的說辭呢?」我什麼時候變得尖酸刻薄?

    他抬頭,鄭重的,「如果是技不如人,我認。」

    「如果我不愛你了呢?你認嗎?」我急切道。

    他托起我的下巴,溫厚地說:「曉蘇,別傷感啊,別為我們難過。」

    我的眼淚卡在眼眶,我不要它落下來。

    有人咳嗽了一聲,燈倏忽亮了。Z的眼睛比我要潮亮。他長時間審視我,而後說:「親愛的小貓,是賭博就有輸贏,是選擇就有得失,我認。」

    鄭簡大概等不及了,在樓上叫我們,「外面多冷啊,快進屋聊。」

    鄭簡的家我來過,所以並不陌生。是二手房,140多坪,購於離婚後,也就是兩年前,以前的房子他留給了前妻。北京房價之高眾所周知,一座房就能吞掉一個百萬富翁,甚至千萬富翁,鄭簡是個中產,原先生活得很滋潤,買房後經濟壓力陡然增大,去上海謀求新職,很大原因是為錢。

    我和Z坐在客廳沙發,鄭簡已給我們煮好檸檬紅茶。他做的「鄭氏紅茶」在我們公司是有口皆碑的。茶,毋庸置疑是好茶,武夷大紅袍沒有,祈門紅茶總歸是有的,檸檬,據說是要把新鮮檸檬切片後加上白糖在玻璃器皿中密閉十天方能用。不知真假,我沒問過。

    一切料理停當,鄭簡找了個體面的理由外出了。我看著他鎖上門,知道這晚他不會再回來。

    他會去哪裡呢?找個旅館睡一覺還是去酒吧泡一晚?反正辦公室是去不了了,他已辦了辭職手續。

    Z說:你在想什麼?

    我「哦」一聲,才發現跟Z好像沒有太多話講。不是沒有話,而是不知怎麼說。我總不能跟他說,我覺得活得沒勁透了,既沒大抱負,也沒小志向。我也不能跟他說我時常想起他,但是已經下決心割捨他。我甚至不適合問他打算。但我也討厭打哈哈,天氣不錯,股市反彈,CPI增長,世博會打不打算去看……

    因此,在這種時候聽到手機響,不啻天籟。我對Z投以抱歉的眼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了電話。

    是端木。這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撥我手機。

    「家裡有燙傷膏之類的嗎?」

    「什麼?」

    「治燙傷的藥膏。」

    「你怎麼了?」

    「沒什麼……你什麼時候回?」

    「我……」我看到Z已經端了茶到陽台去了,雖然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可能,不回了。」

    「那好吧。」他好像要掛電話,但接著又低低說了句,「曉蘇,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什麼叫「也」?也是表示已經有人率先離開他了。

    什麼叫「連」?連是用一種驚詫的語氣提醒你不過是個墊底。

    我不是很高興他的措辭,悶了下,說:「我們好像沒在一起過。離開這次詞彙是有感情意義的。」

    我掛了電話,喝了幾口茶,抹掉陰影,向窗外的Z揮揮手。

    鄭簡家的沙發是「L」形,我佔據了豎著的那一溜,我摘下鞋,對Z說:「我可以躺著嗎?實在太睏了。……你就坐我身邊。」我拍了拍旁邊。

    Z靠著我坐,想了想,將我的腦袋搬到他腿上。他用目光無聲哀求我,我沒有反對。其實他不懇求我也不會反對。這樣的舉動並沒有什麼。如果他想親我我也未必會反對。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個空蕩蕩的魂,尤其是這個時候。我充滿著午夜的不確定和漂浮感,我的心灑著細細密密的失落。我側過臉,挨向他的胸,這個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松節油的味道。

    那樣的味道,長在他身上,幾乎是與生俱來。

    5年前我曾貪婪地嗅著這股味道,評價他:你天生是個畫家。

    他說:是的,我為畫畫而活。

    我說:Z,每個人都有他存活的使命嗎?

    他說:是的。

    我困惑道:我的使命是什麼?為什麼我不知道。

    此刻我依然不知道,並且不會有知道的那一天,如果有誰跟我講「使命」,有可能我還會覺得他腦子浸水了。這是個多麼陳舊的詞彙,多麼陌生的詞彙,多麼可笑的詞彙。但是如果你一個人靜靜念的時候,你心尖會有一種莊嚴的感覺升起。而莊嚴感卻是本時代最缺失的東西。

    其實我也知道,當我一本正經說起這段話的時候,作為讀者的你,已經撇嘴了。拜託,我們是來消遣的,可你卻非要在這裡讓我們不安。好吧,打住。我仰起臉,對著Z看向我的清瘦的臉龐說:我想聽聽你上大學那會兒的事。

    Z是80年代末的大學生,他曾經跟我無數次談過那個年代。那是個迂闊的年代,也是個爛漫的年代,是激情的年代,也是已經腐朽了的年代。

    我知道感興趣的人不多,所以也不打算將Z的回憶進行複述。感興趣的,自己百度找文章看去吧。我只是想說,瞭解下80年代,可能會更理解Z他們那代人的思維。

    Z繼續說著。落地檯燈開著橙色的花,在我們眼睛裡散漫。時間越流越深,而Z的語速越來越慢,慢到我快要睡著。

    「……曉蘇,三年前,我差點死掉。那個時候一分錢也沒了,還欠著半年的房租。畫推銷不出去,沒人要。我躺在鐵軌上,仰面看天。你不知道從那個角度看天空是多麼愜意,人有一種漂浮的快感。而天呢,藍得好像要掉下來。我想我要去遠遊了,不用帶行李,沒有任何目標,未知就算不如意,也差不過現在。我於是閉上眼睛,等呼嘯而來的風。可,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了你。你說,Z,我一直在看著你。這時,有火車過來了,我連滾帶爬翻下鐵軌,看著隆隆過去的火車,後怕得不行。人有恐慌,是因為尚有牽念吧。曉蘇,你不知道,當我拍拍灰塵回到家,居然看到畫廊的李老闆。他說,有人看中我的畫,而且非常喜歡,指定了每月要一幅。靠著那筆錢,我又活下去了。這就是所謂的絕處逢生吧,沒有什麼坎是跨不過去的……」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大亮,Z已經不在身旁。

    我跳起來找。鄭簡出現在臥室門口,說:他走了。

    「去哪裡?」

    「曉蘇,你沒有問他嗎?他這次回來是問我借錢,他想去國外闖闖。他其實在北京呆了好久了,一直克制著不去見你,但是臨走的當晚他忍不住了。」

    「他今天就走?」

    「是的。」

    「還回來嗎?」

    鄭簡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是不知道,還是表示不回來。

    我在閃爍的陽光中回想Z,就像做了場夢似的不真切。明明昨晚剛見,可是為什麼都抓不住了呢。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說不會干擾我,為什麼他壓根不過問感情,只因他從來沒把自己當回歸者。5年前,他就徹底離開了我的生活。回來只是客人,而我必須在我自己的道路上踽踽獨行。

    鄭簡說:「來吧,曉蘇,我有東西要讓你看。」

    他把我領到儲藏室,拿起鑰匙,打開門。我於是看到一屋子的畫,狂亂的筆觸與激越的色彩,幾乎讓我窒息。我屏住呼吸,任那些色彩觸痛我。

    「是他留給你的嗎?」我問。

    鄭簡說:「不是,是我買的。」

    他把經歷告訴我。一次,他去海口出差。聽說那邊有一條街,專門展一些未成名作者的畫。有畫廊或某些經紀機構看中的,可以低廉價格買下,幫助炒作,俟其成名後,再高價賣出。

    他打探到地址,連忙趕過去。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問,工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一家門面不大的畫廊內聽到小妹說,嗯,有這個人的畫。我找找,在這裡——

    他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Z的畫。他跟這位堂兄長大後就沒有太多接觸,所以,看到他的畫後,不免驚詫,因為他的用色與線條實在太不尋常,粗陋而濃烈,在畫面上氤氳一片,望之觸目。他難以把這樣的畫風跟平易近人到幾乎慈眉善目的大哥聯繫起來。

    怔了半晌,他問:「有人買他的畫嗎?」

    小妹說:「沒有。老闆說他的畫不討巧,不好賣,放這裡也是試試。」

    「可我喜歡。就這一幅嗎?」鄭簡提高嗓門,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悲咽。

    「目前就一幅。但我可以問問老闆。」

    「這畫我要了。你跟你老闆說,他的畫有一幅我買一幅,不論價格。」

    小妹面有喜色,「一定一定,先生,你明天還來嗎?我馬上給老闆電話,我記得那個畫畫的上次來時,是帶了很多幅的。」

    鄭簡靜思了下,說:「我想跟你老闆談一談。」

    鄭簡跟畫廊小老闆約在第二天。他與他簽下協議。每月要Z一幅畫,每幅5000元,保證作者可以拿到一半的提成。這筆錢不高,但是對小老闆來說,自然能掙一點是一點。鄭簡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在默默支持著Z的生活。

    我想起Z昨夜跟我講的絕處逢生的故事,有點說不出的滋味。沒有誰比我更明白Z對畫的熱愛,但是我真正地去理解與支持他嗎?我是愛他嗎?我愛的也許只是年少時那份勇氣吧。

    我忍住內心的惶然與蕭索,「他這些年過得好麼?」

    「如果說物質,當然不好。但是精神,我們就不知道了。我跟畫廊老闆要過地址,去看過他,當然是偷偷的,我可不敢讓他知道那些畫都是我買的,要知道了,他一定會崩潰的。他住在鐵軌邊一個小房子裡,我在那站了兩個小時,就有兩列火車過,我都不知道在那樣嘈雜的環境下他怎麼創作的,但是可能租金便宜吧。」

    「你覺得他有出頭之日嗎?」

    「我托人看過,可能那些人也不識貨吧,他們都是否定的。但我覺得這個已經不重要。」

    「為什麼?」

    「就算他是個是個失敗的畫者,這些年的堅持已經充分詮釋了意義。不管別人怎麼看他,我反正很感動。」

    我不太明白,囁嚅著,「意義不是都由結果評判嗎?」

    鄭簡道:「對他來說,結果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失去了你。曉蘇,跟我說實話,你還愛他嗎?……終究是不愛了吧。」

    我沒法說。在滿室悲愴的色彩中閉上了眼。

    我想我是個平凡的女子,我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我朝九晚五,賺錢吃喝玩樂,青春固然不在,紅顏還不曾老去;我不年輕,但我單身,因為我找不到真愛;我單身,但不是無性,寂寞的時候,也會找個養眼的男人搞搞一夜情;我最大的理想不過是「我想有個家」,「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以為是經典神話。我不自尋煩惱,也沒大追求,不清楚生活的意義,也從不追問意義。我活得瀟灑,但其實虛無。請問,我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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