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18章
    第18章

    Z去北京尋夢,我在南方繼續我的學業。

    每兩周我給Z寫一封信,報告自己的近況,向他訴說思念。Z很懶,基本不回,偶爾給我宿舍打電話。

    你好不好?我問他。

    滿好滿好。他樂呵呵說。而實際上我壓根不清楚他是好是壞。

    但大抵是壞的吧。他經常在變換住址,從城到村,越來越邊緣。

    大二的時候,我憋不住去找他。按著信封地址找去的。地址落款很好看:方古園某某號一層傳達室轉。過去一問,「鄭謙住這裡嗎?」傳達室大爺向下一指,「地下。」

    在南方是沒有住人的地下室的,所以聽到地下兩字,好奇大於驚訝。

    「你是誰?」大爺說。

    「我是他女朋友。」

    「哦,就是老給他寫信的?」大爺想起來了。

    「嗯。」

    「他出去了,我給你開門。」

    Z的房子比我想像得還要糟糕。幾乎全封閉,只在頭頂有一道窄窄的窗子,可以看到一隻隻走來走去的腳。15瓦暗淡的燈泡下照出一張孤獨的床和滿地的狼藉。畫架、油彩、紙張隨處亂放,難以下腳。靠窗的位置有一張瘸腿的桌子,上面放著飯盆和方便麵。桌腳下,一棵大白菜正在腐爛。

    「嗨,這屋的條件算好的,有一個窗。」大爺看我蹙下眉,勸慰著,「萬事開頭難,到北京來混不是那麼容易的。男人嗎,要給他時間,才能慢慢慢慢熬出頭。」

    我蹙眉,倒並不是抱怨Z的寒酸,我是擔心他的健康。他的肺不好,經常哮喘。這樣陰濕的環境顯然並不適合他。Z從不說自己的窘迫,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忍耐的。

    大爺走了。我放下背包,在他床上傻坐。怔忡一陣後,一個激靈,開始給他收拾。在油膩的枕頭下,我看到了我的信,那麼多,每一封都被他疊得整整齊齊歸置好,那一刻,不曉得為什麼,我哭了。除了爺爺過世,我還沒哭過,但那一刻我任眼淚肆無忌憚地流,說不準是為他的艱難哭,還是為自己的那一刻的無畏哭。我暗暗發誓,我要愛他。無論他有沒有出頭之日。

    Z是很晚才回來的。那個時候我已經躺在他床上睡著了。

    Z顯然大吃一驚,拍著我,說:曉蘇,你怎麼來了?

    我只記得自己睜開眼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好餓。

    他給我泡了方便麵,我發誓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方便麵,以後再沒吃過那樣好吃的。回味的也許是記憶裡的味道,而記憶是有選擇性的。

    「曉蘇,你失望嗎?我住這種地方,一個禮拜吃一棵大白菜,兜裡連十塊錢都沒有。我不敢給你回信,因為沒有什麼可告慰你。我的夢想遙遙無期。」他說。

    我搖頭:「你別洩氣,一切都只是暫時的。」

    「也許不是暫時的。」他眼皮耷拉,我從他並不老的臉上看出了疲態。

    他跟一幫矢志於搞藝術的混在一起,有時候打打零工賺點小錢謀生。他的畫沒有人欣賞,一張也推銷不出去。隨著時間的過去,他未嘗沒有焦灼。但是,他也知道做這一行,首先要懷藏的就是殉道的勇氣,因為不出意外,你就是在做分母。做分子是需要命運垂青的。誰也不能擔保自己就是上帝的寵兒。

    天很熱,Z把一個噪音很大的電風扇開起來。我們卷在一起,久久地親吻。他那被粗糙的生活磨礪過的乾燥嘴唇帶著刺啦的輕響劃過我的唇頰,就像鞭炮怒放前引線絲絲的燃燒。

    「Z,聽我說,你要堅持下去。我小叔叔不如你,他不過鍍了層金,多認識幾個人罷了。」

    「但他成功了。」

    「這樣的成功有什麼好羨慕?真正的大師都是超越於時代的,你看凡高還不是死後成名?那時的人誰能領悟他的價值。我們現在的社會這樣浮躁,只管著標新立異,結黨營私,把個藝術圈搞得跟個娛樂圈似的,你沒必要躋身其間,向他們靠齊。」

    他一邊親我一邊說:「曉蘇,我不要你愛我。等你長大,你就會明白,我不值得你愛。你快回家吧,明天就走,再不要來,也不要給我寫信。」

    「我已經長大了,可以判斷,可以為自己負責。」好像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解掉了我的衣衫。

    你大概也知道,沒有人可以拒絕20歲少女清新而純潔的身體。Z也一樣。

    他雖然克制著,但是架不住本能以及我的煽風點火。

    這是我的第一次,沒有經歷書上描繪的美輪美奐,我驕傲的只有我的勇氣。

    「Z,有沒有搞錯,是這個通道嗎?我怎麼感覺它是岩石,戳不透呢?」

    「Z,你到底有沒有經歷,你不是30歲了嗎,你不會還是處男吧。」

    「Z,你確認嗎?如果你確認你別管我。我做好準備了。是有點疼,但是已經疼了,拜託請別半途而廢。」

    ……

    以上是我能夠記起來的點滴,我像劉胡蘭一樣,大勇無畏,視死如歸。當穿越的那一刻到來,我撕心裂肺地號叫了一聲,是因為夠疼痛,夠刻骨銘心。

    那是第一次,一輩子也就只有這一個第一次。你們說,我能不對他念念不忘嗎?也許每個人都會有一個糊里糊塗的第一次,但是開始的時候我們卻總懷著真摯的心認為,這是漫長幸福的第一個階梯,身上這個男人是我們永生的愛人。

    「我是不是很勇敢?」我向Z討賞。

    Z擦著我的冷汗,說:「搞得我很內疚,好像在——虐待兒童,或者乾脆就是奸/屍。」

    「哎,書上寫的不是這樣的啊。」我很懊惱,「是不是我的構造跟別人不一樣呢?」

    我回味著經典書籍裡的雲雨之事,枕著Z,慢慢沉入夢鄉。

    畢業後,我放下上海戶口和大企業的offer,為Z來到了北京。

    憑著重點大學的畢業證,我很快找到工作,在一家時尚雜誌作編輯。工資3000多,不算高,但是可以供我租下一個一居的房子,讓Z從地下室的陰冷中解放出來。

    Z起先是不樂意的。吃軟飯大概是所有男人都不願幹的事。但他架不住我的好意,也架不住對我的渴望。

    因為年紀懸殊,他對我的愛就有一份父性的寵溺在內,他並不真的聽我的意見,但從不駁斥我。他愛我,就像愛一個玩具,哄著護著,絕不允許自己讓我掉眼淚。

    我們也是有過很甜蜜的時光的。

    我們的房子樓下是一家早餐店,每天清晨我們都會在油條與包子味中醒來。光線濛濛地從窗簾的縫隙間進來,因為混雜著油氣,看上去氤氳、厚實。

    我咽口唾沫,用腿蹭蹭Z,「下去買早餐吧,我要吃小餛飩。」

    Z睡得晚,此刻還困著,「為什麼非要我去?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我去的。」

    「那猜拳吧。」

    他閉著眼睛出了個什麼,毫無疑問,總歸是我贏,他只好罵罵咧咧起床,胡亂地套上衣服,下去給我買我愛吃的餛飩以及小籠包。當然北京的餛飩和小籠跟家鄉的是不好比的。他們只有那種切得像梯形的餛飩皮,沒有南方那種四四方方的餛飩皮,我甚至想不出他們是怎樣裹餛飩的,小籠包則乾脆就是我們那邊肉饅頭的縮小版,幾乎是沒有汁的,滿嘴流油的快意是怎麼也體會不到的。Z看我抱怨,時常會在晚上做正宗的給我吃。我因為下班比較晚,漸漸地,就由他熬湯,做菜;漸漸地,我又支使他幹起別的家務;漸漸地,晚上與週末我需要他陪,漸漸地他開始了淪陷。

    他還在畫著畫,但是因為不滿意,他全部撕掉了,因為再畫不出好的,他索性不畫。不畫的日子於他是種災難,他意興闌珊,又恢復了抽煙。當然,只抽最便宜的那種,並且躲著我。如果是現在,我可以瞭解他的焦灼,但是那時候,我只以為我們過上了最平穩的生活,不富裕,但是想吃什麼想買什麼還是可以的,我以為他該滿足,卻忽視了他有尊嚴有夢想。要不是為這個,他何苦從那個富庶的小城跑來呢。

    有個飯後,我拖著他陪我逛街,在一家外貿小店我碰到了我的同事許一妙。

    許一妙是個很精明的女子,錢雖然也不多,但都能花到刃口上。比如說,她可以不穿名牌,但她的包包或者墨鏡或者其他小東西卻一定是名牌,給人低調又優雅的感覺。

    我和許一妙都是編輯,她管服裝美容,我管旅遊美食。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因為我們編輯總監辭職的緣故,我們有了微妙的競爭關係。

    她一開始並沒看到我,正在認真地試穿那條外貿原單的裙子。我跟她打招呼,她像見鬼一樣,臉上現出了被人窺破隱私似的羞惱。天可憐見,我壓根沒有嘲笑她的念頭,雖然她老是自吹,買東西最不濟也要上中友。

    「很漂亮。」我誠心讚譽。我一直很佩服許一妙這一點,任何衣服套在身上都像穿著大牌。她對衣服的確很有鑒賞力。

    「等人無聊就進來逛逛,好久沒逛這種地方了。」她沉著臉給自己找著說辭,而後將衣服匆匆換下。當然不可能買了。

    我們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及至看到門口的Z,她的臉色才揚起,指指,「你男朋友嗎?」

    「啊,是的。」我叫過Z,讓他們倆認識。

    許一妙嘴噙笑,細細打量。我知道在她眼裡,Z60分都達不到。不僅因為他衣服寒酸,品位太差,也不僅因為他長相普通,風度一般,主要的是,因為追求上的長期壓制,他的精神很萎靡,這使他顯出老態。

    「你好!」Z看出了許一妙潛藏的輕蔑與譏諷,伸出手。但許一妙碰都沒跟他碰,輕飄飄走了。

    「她就是這樣的,老把自己當《Vogue》、《ELLE》的主編,好像掌握著紐約、巴黎、米蘭的時尚,傲得不行。其實不過是本跟風小雜誌的編輯罷了,你別在意她。」一路上,我試圖勸解Z,但Z一句都沒回我。他在意的也許並不是別人的重視與否,而是,在他者的眼光中,他看到了自己的陷落。

    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在老去的時光中冉冉破碎。

    你這一生就如此了嗎?有一個不錯的女朋友,或許還可以榮升為妻子;加把油,謀份平面設計的職業或者重執教鞭拿一份固定的薪水,也不是不可能,但就這樣嗎?你能容忍自己這樣嗎?你滿足於目前的生活嗎?你為什麼來北京?……

    那一晚,他從我身邊走開,將捆紮塵封的畫一張張攤開來看。在煙霧繚繞中,他被一種辛辣的酸意俘擄住了,人生沒法兩全,他必須做一個艱難的選擇。

    就是那一夜,他生了離開我的念頭。

    離最後的出走,他磨蹭了整整一年。我想之所以如此拖沓,是捨不得我吧。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必須走,在愛的溫室裡他不可能有任何進展。要麼天堂,要麼地獄,他不能忍受的是庸常。

    那一年,他對我非常非常好,也許是懷著愧疚的緣故吧。

    油畫的材料費用是很高的,為了讓他安心畫下去,我去酒吧兼職。每個星夜我從酒吧出來,必定能看到Z等在外邊。一般是坐在花台上,用蠟筆畫著抽像的線條。我像小鳥一樣奔過去。他聽著踏踏聲,便站起來,一把撈過我。

    「你今天畫了什麼?」

    「曉蘇。」

    「又畫我?」

    他胡亂地揉揉我的頭髮,說:「我想你。」

    「你神經,天天見我。」

    而後,我們嬉笑著坐公交車。午夜時分,車內人很少,我總是把頭枕在他肩上,打個哈欠,說:「啊,真想睡覺啊,想睡到死。」

    「睡吧。」Z輕輕地拍打著我。在老電車迂徐的聲音中,我很快入眠,嘴角偶爾會掛一絲涎水,將他的胸弄濕。

    翌日,我們在樓下早餐的香味中豐沛地做/愛。

    「真受不了啊。」我邊吞唾沫邊吃他。

    「真想一邊吃一邊干。」

    「Z,你說男人與女人是不是很有趣?螺絲與螺母,合在一起,完整無缺。」

    ……

    「寶貝兒,我愛你。」

    「小鬼,我投降啊,受不了你。」

    「小貓,我的小貓。」

    ……

    Z變著法兒,叫著我的暱稱,說愛我。那一年,我收到多少愛呢?多少愛也不抵用,時間總要走到最後,走到我心如止水的那一刻。

    他是不告而別的。

    我從酒吧上夜班回,Z破天荒沒來接。我有了不好的念頭,趕至家,屋內已然沒人,桌上壓著一幅畫:一個身影融在墨黑的夜色裡,淡渺得彷彿要消失。四圍有嶙峋的石頭,有的纏著妖嬈的草,有的寂然獨坐。畫面的空白處,有他潦草的字:曉蘇,我很愛你,但這空洞的愛不足以支撐我們的未來。我知道人生沒有兩全的選擇,離開你也許就是永久的放棄,我煎熬了一年,還是決定走。請原諒我,我有我的種子,需要在石頭上開花。

    你這個自私鬼,你走吧。我氣得恨不能把畫撕掉,紙嚓地一聲裂開一個口子,我惶然停住,對著那條傷口,淚如雨下。淚水將畫面染濕。一條混合的色帶劃過那個飄忽的背影,像一條永訣的河。

    此後,我無滋無味地躺了幾天,感受著小腹蔓延出來的疼痛一點點熄滅。我的青春也就這麼過去了。勇敢、瘋狂,但是免不了蕭條。就像莊子那句話,「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愛的太急,太猛,總會難乎為繼。

    Z走前,尚給我留了一筆錢,2萬。是他問鄭簡要的,鄭簡是他的堂弟,在北京一家台企做中層。Z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候尚不知求人,卻在離別我時給我錢,但我要錢做什麼呢?它能換回失去的時光麼?它能撫慰我此後漫長日子的孤獨嗎?

    5年,我早就不等他。

    我所期待的就是找個順眼的人結婚,在北京有個真正意義上的家,把爸爸媽媽接到身邊,過最俗氣的小日子。我要的不過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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