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17章
    第17章

    「到了。」車入某小區單元樓我喊停。這是北京最早一批涉外公寓樓,房子經過風雨10來年的剝蝕後已經顯出老相,但地段好啊,就在朝外,緊臨工體西門。再過去一點就是使館區和著名的三里屯。

    「需要我等你嗎?」端木說。

    我搖搖頭,「謝謝,你快回吧。」我推門出來,然後看到樓道口的階梯上坐著的人緩緩站了起來,透過昏暗的樓道燈,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Z。

    我心裡狂叫了聲。但是反映在臉上卻無悲無喜。是因為我們隔的時間足夠長,以至於等待已經淪為形式?結果已經不再重要?

    「嗨,小貓。」Z跟我打招呼,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鬍子拉渣,舉手投足既露出長者的慈祥又帶著點玩世的吊兒郎當。

    小貓,沒錯,只有他叫我小貓,是專屬於床上的呢稱。每個被大太陽烤暖被迫醒來的週末早晨,我都會朝他懷裡拱了又拱,他總會摸摸我的腦袋,叫我「小貓,太陽曬屁股了。」當然,他還叫過我「小兔」「小鬼」、「小妖」,但都沒有「小貓」讓我印象深刻。所以如今聽起來,雖然就像隔著千重山萬重水的渺茫,還是一點點喚醒了心頭脆弱的記憶。

    是Z。他回來了。還跟以前一樣,慈眉善目地望著我,但是保不準肚子裡就有個壞主意。

    我想飛撲過去。但是翅膀沒有張起來。我用眼角餘光掃視到了端木,他出車了,正噙著笑懷著美好的心情等待著一場好戲拉開帷幕。但我偏不想演給他看。

    Z走向我,很自然地搭住我的肩,對著端木瞅瞅,「小貓,介紹下啊?」

    我就介紹:「端木先生,我的房東。」端木,請原諒我,我不是有意報復你,我們確實就是這樣的關係。

    Z認真審視,「沒有把他升級成男朋友嗎?小貓,應該很符合你的胃口啊。」

    我心裡想我的胃口你應該知道,餓起來飢不擇食,跟皮相沒有關係。說出來的卻是:「我也想啊,可是這個難度有點大啊。」

    Z摸摸我的腦殼,「我們的曉蘇,看上去好可憐啊。」

    我技巧地避開了他的親近,轉身對端木說:「端木,這就是鄭謙。我的——」

    Z很謙虛地接過話題:「只是前男友,不用緊張,還不是前夫。你要喜歡曉蘇,機會還是有的……」

    端木微笑,笑得真迷人。「認識你很高興。」

    「有機會再聚。謝謝你送曉蘇過來,大半夜的,不容易啊。」Z反客為主,囉哩囉嗦。我知道,他一緊張就會囉嗦。而端木此刻像個第三者,但我想他應該不會難過。我和Z並肩向樓道走去時,汽車發動的聲音傳出,只一瞬,便歸於靜寂。

    現在,我必須介紹下鄭謙,也就是Z。大家已經知道他是個畫畫的,比我大,大多少呢,我還是說出來吧,10歲。我沒有戀父情結,我只是想說,愛不愛跟年紀無關。

    讓我簡單回憶下我和他的愛情吧。那真是一盤冷飯,但重新炒一炒,也許味道還不賴。

    Z是我小叔叔的同學。他們倆上的都是師大的藝術系。畢業後,小叔叔出國了,Z屈身在一家中學做老師。教得好像是語文,閒時帶個興趣班賺點小外塊。Z應該是志不在此,但是學藝術的有那麼多人,可是成為藝術家的又有幾個?Z勉強壓住自己那顆蠢蠢欲動的心,過著凡夫俗子的日子。

    直至小叔叔從法國回來。從法國回來的小叔叔已經頗具名氣,他拿了幾個國際的獎項,所謂牆外開花牆內香,回來後就受到本國媒體的一致熱捧。

    Z那日是專程來拜訪。而那個時候,我16歲,還是個渾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小屁孩。我在小叔叔家亂轉,只知道搜刮小叔叔從法國帶回家的香水、巧克力。

    門鈴響,我去應門,有個鬍子拉碴的男人站在面前,長得,吶,我後來看過詩人海子的相片,長得很像他,就是沒戴眼鏡。他問我:「請問田文是住這嗎?」

    「是啊。」

    「你是——」

    「我是他侄女,田曉蘇。」

    男人笑笑,「幸好沒說老婆。靠,要是老婆,也太便宜老田了。」

    他氣質很粗魯,可是眼神很溫柔,我馬上就猜出他應該是A型血天蠍座。問他是不是,他驚訝地翻眼白,「你怎麼知道?」

    我請他進來坐,說:「猜的呀。你這人內生活很豐富,可是實際生活能力卻很糟。」

    「喲。」他向我豎豎拇指,「真是神仙妹妹啊。」

    叔叔在裡頭洗澡。漫長的洗澡。Z沒話找話,就拿小叔叔打趣,說,靠,我也不是他情人,至於這麼隆重麼?又對我說,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懶。襪子可以一個月不洗,等要洗的時候,一隻隻都可以直立行走。

    「你跟我小叔叔有多好?」我問他。

    他說:「你們女孩子要好的話用什麼標誌?

    我想了想,「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吃飯一起做功課,還有,一起說別人的壞話。」

    他說:「男人的友誼呢,沒那麼黏糊,我們應該是可以一起喝酒,喝醉了可以撒尿,比賽誰的射程遠。還可以互開玩笑,甚至打架。」

    「你跟小叔叔打過嗎?」

    「打過呀。我們理念不同,經常爭得臉紅脖子粗。爭不出個所以然,就用拳頭一決高下。你小叔叔不是我對手,但他是個小白臉,有女生疼,打他就是給他摘桃花。」

    「你呢?有女生喜歡嗎?」

    「Maybe。」他聳聳肩,「暗戀我的估計可以排一連,我長得也不嚇人,為什麼一個個都不敢向我表白呢。」

    我笑,「鄭老師,其實我聽說過你?你在X中教語文吧,聽說你上課講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光腐刑就講了兩個小時。X中的學生人人知道太監是怎麼被閹的。」

    他作個擦汗狀,「臭名遠播啊,怪不得,現在的學生一見到我,就露出****的笑。」

    小叔叔圍著浴巾出來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侄女太強悍了。」他們去書房論道,我搜了些東西溜走了。Z是個神經很大條的人。這是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後來,我還跟著叔叔與Z吃過幾頓飯。叔叔回法國後,我仍跟Z保持著聯繫。他似乎還是那個不務正業的語文老師,畫畫是副業,但我知道情形並不如此,Z從來沒有放棄過畫畫。叔叔留給他的震盪是非常巨大的。他有一次醉掉,曾跟我說,老田畫的那叫什麼玩意?他有點嫉妒小叔叔,但是憑心而論,他的才華與天分確實要比小叔叔強,然機遇這玩意誰也說不準,說給你就給你,不給你一輩子都等不到。

    待我高中畢業時,我已經跟Z混得很熟了。

    那一個暑假,他來找我,說已經辭職,要去北京。對於他的選擇我一點都不驚訝,他就是那種性格,與其縮頭縮尾,不如放手一博。他說,畫畫對他來講就是生命,他沒有多少時間了。我難免覺得他的名利念頭太重。但是,對一個人來說,衡量成功與否的標準難道不是獲得外界的肯定嗎?你說你的作品好,別人不承認,還不是自說自話。所以,我敬佩那些有內心標準與堅持的人,因為我知道,在這個浮躁的社會,要堅持自己是多麼難。

    Z有一筆小錢,他打算出去玩幾天。我吵著要跟他一起去。他同意了。但是叫我跟父母說的時候別說是跟他一起去。我自然也沒這麼蠢,跟爸爸說是參加夏令營。爸爸很高興,拿出幾百塊錢打發了我。我背起行囊上火車的時候,簡直有私奔的感覺。

    火車喀喀往前。Z一路沉默。一個夜裡,我醒來,看到Z還未睡,就坐在過道旁的折疊座上,他的身影在夜行列車的窗子上一點點映了出來。他把鬍子刮乾淨了,頭髮也絞短了,露出輪廓分明的臉。可還是不帥。但雖然不帥,他身上總有點什麼是會讓你動容的,我那時候很困惑並不知道是什麼。等到我知道了,我也永久地失去了他。

    我在舖位上朝他招招手,他走過來,說:「睡不著?」

    「你在想什麼?」

    他有點不好意思,後來湊近我說,「我跟你說你不許告訴別人。……我在做白日夢,夢見自己的畫在國際畫展上拿了大獎,還辦了自己的畫展,有自己的工作室,我可以為理想而生活。」

    「真不錯。」我一點都不嘲笑他,「Z,我也做過白日夢……」

    「夢見白馬王子排著隊等你挑選?」

    「才不。我夢見自己開了個小店,我做老闆。」

    「沒出息,就這還能叫夢想。」他點點我鼻子。

    但這就是我的夢想,我想也是所有人的夢想——自由地生活。我們可以不去考慮父母的嘮叨,可以不去在意社會的約定,可以不去想養老保險不去管明天的飯碗在哪裡,我們要隨心所欲地活著。因為不可能,所以這理想很高貴。

    「Z,你的夢想會實現的。」我說。

    Z點點頭,「所以我破釜沉舟。」

    我們在丹巴美人谷住了有一個多禮拜。那真是個神仙一樣的好地方。那裡有陽光下凜冽耀眼的雪山,水波交錯的溪流,大片大片綠色的草地,星星點點的花,還有,無數的通往未知的道路,滄桑得露出歷史褶皺的山,以及淳樸善良的藏民。他們的眼睛是你從未見過的真誠。

    我跟Z就借住在一戶藏民家。因為當地窮,所以租金只是象徵性的。白天,Z出去寫生,我有時候跟著,有時候呆在家裡跟藏民一起干家務。晚上,我趴在床上一張張翻看Z的素描。Z偶爾跟我解釋,偶爾出去跟藏民攀談。

    我們在一張鋪上睡覺,一人卷一床被子,沒有肌膚之親。現在想想很難做到,但當時就真的做到了。也許是生活在藏區,覺得天空那麼藍,人們是那麼美好,真的很難會有污七八糟的念頭。

    Z那時候的畫風,據他所說進入藍色時期,優雅、純淨,充滿詩意,隱隱又有點神秘,我想跟那段日子大有關係吧。美人谷的畫我保存了一張,畫了我頂喜歡的藍天和雪山,還有衝向高空的歌特式的碉樓。

    我喜歡仰望雪山發呆。雪山,有著永遠不會消融的積雪,積雪的光芒又使她永遠不會有黑暗降臨。那麼寒冷,那麼遙遠,那麼耀眼,足讓你心生敬畏。人類的足跡不足以到達,因為那是神的居所。神高高在上,人享受她的福蔭。

    其間有件事值得記錄。有個傍晚,我和Z在露台跟扎西一家納涼說話。Z要求扎西講他和他妻子的愛情故事。扎西有點羞澀,說不出什麼,最後決定跟妻子跳一隻舞補償我們的好奇心。

    他們隆重對待,換上了他們最好的衣服。扎西是一席絳紫色的藏袍,他妻子則換上了結婚時期穿的百褶裙。他們手勾著手,在自己哼唱的節拍中悠揚起舞。百褶裙像傘一樣張開來,旋轉,再旋轉,美到了極點。

    在舞蹈中,扎西夫妻彷彿回到了青春,臉上綻著幸福的紅光。他示意我們也加入他們。Z就拉起我,學著他們的樣子笨拙地走動。

    扎西的妻子把她的「巴惹」(頭帕)戴到我頭上。Z因為好奇,把巴惹摘下來看。巴惹上繡有彩色絲線,四角都有花卉圖案,當地少女多用此裝飾。Z用藝術的眼光欣賞,喜歡得不得了。扎西他們卻在邊上笑,笑得前俯後合。後來我們才明白,一個男人搶走了少女的頭帕就是在向她示愛。扎西他們早看出我們不是兄妹,而他們覺得男女相愛是世界上頂美好的事情,所以他們成全。Z也許不明白其中的因緣,但是因為這個無心,我們心裡都難免生出了些波瀾。

    旅程告終結的時候,我們在雪山下親吻了。

    Z捋順我被風吹亂的頭髮,捧著我的臉說:你會允許我唐突的,對嗎?

    我閉上眼。聞到風中的植物香氣。陽光在閉合的眼睛裡閃爍,宛若流年。Z的嘴唇滾燙,唇腔間有急促的風走過。

    我覺得我愛上了Z。有雪山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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