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16章
    第16章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女人向我走來。她主動介紹自己,對我說:「我認得你,永遠記得你。我是特為來告訴你,與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當初年輕時的皮相。」

    我在便簽紙上寫下這段話。大家都看出來了,我戲訪了杜拉斯的《情人》開頭,以端木同學50年後的口吻記錄下他生命中的憾事。那個向他走過去大潑冷水的女人自然是我了。寫完這段話,我就像出了一口惡氣,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完全忘記了,50年後,我可能比他更老,更不經歲月的摧殘。

    夜裡12點半,我拉滅燈,準備睡覺,卻聽到外邊傳來開鎖的聲音。真沒想到,跟美女約會的端木還會想著回來。耳朵不顧我的意志清醒地豎著。

    他進屋了,開燈,踢掉鞋,喝水,在客廳躑躅半圈,而後停頓在我的房門前。

    「曉蘇,睡了沒?」他輕輕敲著門。

    我沒應,他推門進來,站在床前,考察我是真睡假睡。我本該調勻呼吸,作出酣睡如泥的狀態,但我做不到。假睡和演戲都不是我的長項。哪怕丟失自尊,我依然只能做我。

    我一骨碌就坐了起來。藉著客廳彷徨進來的燈光,看到端木的臉上有一點點的蕭條。

    「還沒睡著?」端木說。

    「就算睡著了,此刻也會被你叫醒的。」我跳起來,摟住端木的脖子,像塞一把小勺子一樣緊緊地貼了過去。

    「你喝酒了?」我嗅著。

    「嗯,不多。」

    我踮起腳尖親吻他,「很好聞啊,薄荷味道。我喜歡……」

    端木可能什麼都不想做,但推脫不了我的熱情,他終於輾轉回吻我,然後抱起我,重重倒在床上。

    是激烈運動之後的空疏期,我背對著他,他仰在枕頭上,在緩下來的呼吸中,彼此感受低潮的滋味。

    上床就是個運動,它什麼都不能代表。如果感覺好,只是你找對了對手,跟愛情無關。我跟端木交往快3個月了,但是,我們還局限於做愛著的房東房客關係。他從沒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也從沒跟我講過他的家庭,除了在我面前展示的那一面,其餘的我都不知道。當然,這是他的自由。我覺得無可厚非,因為做/愛從來不是交換,我向來討厭那種跟男人有了點身體接觸,就對人心存期待的,或者乾脆就小老婆一樣管天管地起來。做/愛是兩相情願,是彼此的分享,誰也不虧欠。

    默了會,他側身抱我,把我嵌在他的身體弧度中。我把下巴搭在他的胳膊上,說:「你有點不開心?」

    「還好。」

    「我感覺出來了,你在我身上尋發洩。」

    「有嗎?那對不起。」他輕撫我。

    「沒事。我不介意。說起來,以後要碰到你這樣的對手也不容易。」

    他遲鈍了下,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我說:「我下周去上海。」

    他「恩」了聲,跟著道:「幾天?」

    「可能會長住吧。我的上司被挖到那邊一家公司。他想帶我一起走。」

    端木霍然把我的身子扳向他,「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前陣子就跟我說了,我一直在考慮。不瞞你說,雖然清楚地知道去上海對我的職業前景比較好,但我還是有點猶豫。那點猶豫可能是……可能是在北京呆得久了,有了感情。」我有點含混。

    「為什麼沒跟我說?」

    「是覺得沒必要,這只是我個人的事。就像你有什麼決定也不會跟我說吧。我們沒有那麼複雜的關係,只是兩個寂寞加無聊的人呆在一起彼此慰藉一段路程罷了。」

    端木的眸子在黑暗中精光閃閃,那是他發怒的前兆。他咬牙切齒:「那傢伙對你有什麼企圖吧?他走就走,幹嘛扯上你。」

    「沒有。要有的話,應該就輪不到你來慰我寂寞了。」我套上背心。我睡覺時不喜歡穿常規意義上的睡衣,而是上身著棉質背心,下身僅套內褲——那種比三角長比四角短有點運動風格的棉內褲一直是我的最愛。這樣的穿著輕鬆休閒,不累贅。當然歸根結底是習慣。Z就喜歡我這麼穿,喜歡我裸露出來的長長的腿,以及小背心勾勒出來的無邪的性感。端木是否喜歡,我就不知道了。我跟他不算相愛,因為各有保留,但我們珍惜對手,因為對手跟朋友一樣可遇不可求。

    我推推他,「你可以走了。」

    我們一直保持著做/愛但不過夜的習慣。對我來說,是警惕自己把這件事弄複雜。做愛相對簡單,而同床則包涵著太豐富的成色,長此以往,很容易讓人產生惰性喪失情感上的獨立性。

    端木抓住我肩頭:「我想知道,你今天作的決定,跟我晚上的行動有關嗎?」

    我想了想,說:「確實有這個因素。今天,聽你用房客的身份把我介紹給別人,我挺失落的。但後來想想,就那麼回事。我真不該,也不能——」

    「什麼?」

    「失落。」

    「怕喪失主動權嗎?」

    我有點膽怯,他說得沒錯。Z說我只會朝目標義無返顧地沖,雖然勇氣可嘉,但是完全把自己暴露在外。幾年過去了,我總得有點長進,學會給自己留點後路。

    「如果是這樣,別走。」端木沉穩地說,「你不如走完全局,看看誰最終喪失主動權。」

    「不,我不想跟你耗。而且你也只是一個因素而已,很小的一個,還有很多理由讓我離開。」我跳下床,「下個月的房租我不交了,你可以去網上徵求第6號房客。祝你好運。」

    我去了浴室。他不久在外面匡匡砸門,「你的電話。」

    我擰開門,伸出一支手,他趁勢把門推開,倚在門背一勺一勺挖著吃我昨天買的八喜冰淇淋,「半夜三更泡什麼澡?」

    「閒人勿進。」我滴答著泡沫躺回浴缸接電話。

    「我不閒,沒看在吃東西嗎?」他吃得吧嗒有聲,已經消去了剛才的鬱悶。

    我對著手機,「鄭總,啥事?……你老婆來了?你讓我現在過去?沒必要吧,她又不會吃了你……這……好吧。」

    我連忙打開淋浴噴頭沖身上的泡沫。端木旁觀,「去哪?」

    「我上司的前妻來了,他怕說不清,叫我過去。」

    「什麼邏輯?他前妻來,找你過去?你是他誰?」

    我瞪他一眼,「沒你想得那麼亂七八糟,工作上我們是上下級關係,私人場合是朋友。朋友有難,我怎能不幫?他向來討厭一個女人爛醉如泥倒在他家裡,前妻也不例外。」

    「你說他姓鄭?」

    「是啊。」

    端木衝口而出:「就是Z?」

    我用毛巾抹乾水珠,冷冷道:「恭喜你,猜錯了。」

    端木哂道:「曉蘇,原來你挺風流的。」

    「我想你也不夠純潔。」我跨出浴缸,裹上浴巾。在經過他身側時,他拉住我,把我掖好的浴巾一點點抽掉,「曉蘇,剛剛是最後的歡宴嗎?為什麼還要安排最後的宴席?」

    我燦爛微笑,「因為珍惜對手啊。」

    他低下身親吻我,「我不想成為最後一次呢?」

    「總會有最後一次。」

    「不再考慮考慮了?」

    「不了。」我微微顫慄起來。默默警告自己,不要把最後的纏綿化成變相的交易。我不是為達到某個目的而採取手段逼他讓步。

    端木送我去鄭簡那裡。我知道他有點不放心我,當然說到底是有點在乎我。我應該高興的,但是,我不,因為我要走了。我寧願他還是對我公事公辦。比如,上了我的床依然收我房租,保持經濟與身體上的獨立性。

    他問鄭簡的情況。「這個鄭簡什麼時候離婚的?」

    「大約兩年前。」

    「為什麼?」

    「他老婆嫌他乏味,後來找了個年輕能鬧的,離開了他。」

    「他很乏味嗎?」

    「視各自的口味而定,依我看,他很模範。待人誠懇,工作賣力,重情重義。難得還會做家務,他家不請小時工,拖地洗衣都他幹的。人都那樣的,對握在手心的不屑一顧,要失去了才知道後悔。這不又回來了,聽說被人拋了,還欠下一屁股債。鄭簡幫他前妻還了債。」

    「說明還有感情。」

    「不是。」

    「你怎麼這麼肯定?」端木瞟我一眼。

    「我瞭解他。還債只是看在過去的情分,感情在分的時候就結束了。鄭簡看著很溫和,但性格很烈。不輕言放棄,但放棄了絕不回頭。」

    端木搖頭,「無非是好馬不吃回頭草。你們認識幾年了?」

    「7年。我進公司就認識他了,只是那時候還沒做他秘書,三年後我調到市場部,正好他升了總監,想要一個沒經驗的做助手,就選上我。跟著他學了不少東西,雖然累點,但很值。他人品正,不必擔心他用權術。在公司這麼多年,他也不是平安無事,但是他秉信『不求人人滿意,只求無愧我心』的原則,最後總能化險為夷。」

    「你對他好像很崇拜?」

    「崇拜談不上,欣賞是有的。」

    端木頓一下,「他老婆認識你?」

    「是。5年前,公司的一次晚宴認識的。他老婆很招搖,一身的名牌,但確實是漂亮,甚至可以說驚艷,說話像嬰兒一樣奶聲奶氣,沒有幾個男人能招架得了。我以前一直覺得鄭簡是那種很書卷氣,很有品的男人,但不幸跟普天下所有男人一樣對花瓶也沒有免疫。」

    「你很失望?」端木語氣裡有鄙夷的成分。我忍不住刺他,「你也一樣。」

    「可你又算不上漂亮。」

    「是啊,所以啊,我只能做你房客。至少人家被光明正大娶了做老婆。」

    被我一激,端木立即噤聲。

    車子飛馳在安靜的街道上,建築物都在夜色下沉睡,只有不安分的霓虹時不時掠入眼簾。我打了個瞌睡,調了下坐椅,向後躺著。如此靜默了會,端木說:「曉蘇,想聽聽荊沙的故事嗎?」

    他充滿誠意。可是我不想聽。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一個戀慕未遂的女人。這構成他們一生的懷念。告訴我,她對於你來說,是這種情況嗎?」

    端木想了想,默然道:「是的。」

    我心裡嗷了一聲,為鄭簡感到悲痛。他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而且柏拉圖了這麼長時間。當鄭簡昨天跟我說起他用事業作賭注向一個幾乎完全不瞭解的人表白時,我真的很驚訝,覺得他大概是瘋了。但是在驚詫後湧出的是敬佩。試問這世間還有誰在柏拉圖?反正我不會的,端木也不會的。柏拉圖是一種尊重,因為純潔而美好,因為負責任而崇高。

    當鄭簡碰到端木,誰的勝算較大?我在腦子裡竭力捕捉荊沙看端木的表情。但怎麼也回想不出來,我的觀察力實在有限。然而,女人總會留情於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我為鄭簡默哀。你們看,我就是這麼一個捨本逐末的人。

    「端木,告訴你,只有一種情況我才能留在這個城市。」我把鄭簡跟荊沙表白的事告訴端木,「荊沙如果接受鄭簡,我自然也去不了上海。聽上去是不是很糾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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