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15章
    第15章

    荊沙的自行車還是被父親發現了。

    原本,荊沙是寄存在小白家的。早上,她走一程,拐到小白家,取了車,跟小白並肩騎至學校;放學後,再跟小白騎回家。小白知道荊沙在談戀愛,也知道荊沙父親對荊沙管得嚴,對此一直守口如瓶。

    覺還在國外,捨一周見荊沙一次,主要是轉交覺的信件,通常約在週五,老地方。自秦皇島那次後,兩人話反少了,捨交了東西,便匆匆離去。這個男孩子在壓抑。

    因為與捨要見面,週五這天,荊沙一般是不騎車的。事情也就壞在那一天。

    小白媽媽在超市碰到買米的荊沙的父親,看他一瘸一拐地扛著米走,就多了一嘴,「幹嘛不用車馱啊。你家小沙今天沒騎車。」

    「你說什麼車?」

    「你家小沙的捷安特啊,不是說你家沒地兒停車,放我家嗎?」

    父親第一次遭遇女兒的隱瞞,目瞪口呆。

    荊沙放學回家,一看到院子裡那輛捷安特,就知道大禍臨頭。

    父親指著車問荊沙:「誰的?」

    荊沙剛要張嘴,父親又道:「別用謊言蒙我。說謊就不是我的女兒。」荊沙便只好灰溜溜道:「別人送的。」

    「誰送的?為什麼送你這麼貴重的東西?」

    荊沙道:「我也不要的,但是推不掉。」

    「人家無緣無辜送你東西幹什麼?好啊,你居然還知道瞞著爸爸了。」父親一拍桌子,怒髮衝冠,「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處對象了。」

    荊沙囁嚅。父親拿過邊上的細竹條就抽過來,「小小年紀不學好,你才多大啊?明年就要高考,忍一年會要你命啊。」荊沙痛得直跳腳,連忙說:「爸爸,我保證不會退步的,不會的。」

    「這是你能保證得了的嗎,你考不上,我怎麼見你媽,你忘了你媽媽是怎麼死的,還有,你知不知道爸爸過什麼樣的日子。」爸爸瘸著腿,撩起傷口給荊沙看,荊沙哭了,爸爸也哭了。哭完後,爸爸摸著荊沙的腦袋,「爸爸不想打你,打你爸爸也痛,但是爸爸沒辦法,小沙,你跟那人斷了,一門心思學習。」

    荊沙哭著應了聲。

    禍不單行,期中考,由於作文跑題,荊沙的排名一下退到了第8。這讓父親更加篤定地認為戀愛對學習只有負作用,也加強了對她的盯梢。每天放學,父親都來接她,好在,覺還沒回國,捨在收到荊沙給他的信後,也自覺不找她。父親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荊沙給捨的信是這樣寫的:小舍,爸爸發現了我的自行車,禁止我與男生交往。你幫忙轉告你哥哥,我想與他分一年。等我考上大學,再與他聯絡。你叫他不要給我信了,高考結束前,我也不會再見他了。

    捨沒有回信。有一段時間,荊沙好像脫離了端木家的影響,重新過上月白風清的日子。

    但是,覺還是回國了。

    那時候差不多快放寒假了,一日放學後,荊沙在做值日,覺忽然衝進了她的教室。

    教室裡還有兩個女生。她們怔怔地看著英俊的覺奔向荊沙,把平素老成持重的荊沙抱住,並親熱地叫她「沙沙」,玫瑰色的消息立即像長了腳似地在翌日傳遍了校園。

    老師訓導,父親斥責,同學竊竊私語,物極必反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原本荊沙是個理智的人,她分得清輕重,老實說,覺的愛,還不足以干擾到她的學業。但是現在,面對父親在假期中對她施行的禁錮,她起了強烈的叛逆心。

    她要和覺在一起。

    一日,父親上班了,她收拾了幾件衣服,背了包從陽台攀了下去。

    出去後,才發現無路可去。她躑躅了下,給端木家打電話。接電話是捨,說:媽媽在哥哥房間,不方便接電話。你有事的話,我可以幫你轉告。

    荊沙說:我從家裡逃出來了,沒地方去,也沒錢……我想見你哥。

    「你等著。」

    半小時後,荊沙在老地方見到了捨。

    捨看到瑟瑟發抖的荊沙,二話沒說,就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披到荊沙身上。

    「我不冷,不要……」荊沙不安。

    捨有力地抓住荊沙的手,「帶你去個地方。」

    他把荊沙安排在一家酒店。那是他的朋友雷恩家開的。房間很寬大,很豪華。歐式佈置,傢俱都帶著繁複的花紋和精美的雕刻工藝。荊沙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感覺縮手縮腳。

    「是你哥哥讓我住這裡的嗎?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哥哥?」她問。

    「有機會我就帶他過來。」捨的眸子有點灰。

    他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給荊沙留下了一堆吃的和一件純白色長款羽絨服。

    「你先住下來,有事的話,給我打電話。我明天再來見你。」

    此後幾天,一直沒機會見覺。荊沙在酒店住得無聊,就會穿上捨買的羽絨服到外面走走。

    羽絨服很合身,穿在荊沙身上,一點都不臃腫,相反有種輕盈的質感,就像天空飛的雪。

    暮色四合,荊沙會在廣場看看老年人跳秧歌舞。站累了,就買一包熱乎乎的栗子走回酒店。她也想爸爸,知道爸爸要找不到她肯定會急瘋的,但是她還沒辦法回去。此刻就回去,除了挨頓揍,毫無意義,她非要見覺一面不可。

    有天在廣場,捨從她身後躥了出來。

    荊沙拍著受驚嚇的胸口,說:「你哥還不能出來嗎?」

    「嗯,媽媽這幾天一直在家。但是明天,媽媽要出去辦事,我會想辦法讓哥哥溜出來的。明天你到老地方等哥哥。」

    「謝謝你。」荊沙甜甜笑了笑。

    一陣風過,將荊沙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她把橡皮筋取下來,捋順頭髮重新扎辮子,「砰」的一聲,橡皮筋卻斷了。她要將皮筋扔掉,捨搶過來,「沙沙姐,給我吧。」他把她的皮筋揣在口袋裡。

    「沙沙姐,我請你吃火鍋好嗎?」

    「不了。很費錢的。」

    「……看電影呢?」

    「你還是早點回家吧。你爸媽不管你嗎?」

    「他們的注意力都在我哥身上。」捨插著兜看看灰濛濛的天空,「其實一直覺得我在家裡好像是多餘的。我對你來說,也是多餘的吧。」

    荊沙呆了呆,連忙道:「你別這麼想,你哥哥身體不好,做父母的肯定覺得虧欠,會更加關心。」

    「這個道理我明白。我也沒資格嫉妒哥哥。我只是說我的真實感受。哥哥縱然孤獨,還有父母和你的愛。我也孤獨,但沒人會當一回事。有時候我寧願跟哥哥對調。當然,我不該這麼想。」

    「……小舍,我跟你去吃火鍋。」荊沙不知道怎麼安慰,只恨自己拒絕捨的提議惹起他的不快。

    「不用了。你明天等哥哥吧。」舍利落轉身。

    第二天,大約10點來鐘,荊沙在林蔭路看到了覺。

    覺大老遠就朝荊沙張開了雙臂。

    荊沙跌跌撞撞奔過去,與他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驚喜之後,她伏在他胸前哭,埋怨他把事情搞糟,「你為什麼要找我?一年都不能忍嗎。我被爸爸禁錮,現在都回不去了……」

    覺說:沙沙,是我不好,可是我太想見你,憋了很久,憋不住,我也怕我等不及。

    荊沙忽然想到再一個月,他就20歲了,一種冰冷的感覺遍佈全身。

    覺又道:「我知道小舍跟你說了。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我活不長,可能20歲都跨不過。」

    「你別瞎說。」荊沙摀住他的嘴,「兩個指頭,未必是20歲,也許是72、82、92……更有可能,那個人在胡說八道。」

    覺笑起來,「你真可愛。好的,我就當別人在胡說八道。沙沙,你想玩什麼?我今天一天都陪你。」

    荊沙想了想,「你是怎麼出來的?」

    「小舍代我躺到床上,我換了他的衣服溜出來,我在房門上貼了條:睡覺中,請勿打擾。這樣子,婆婆就不會進去了。」

    「這個法子是誰想的。」

    「當然是我嘍,小舍跟我說你明天會等我,我一晚上都睡不著覺,就在想如何脫身。」

    荊沙心裡有點起疑,難道捨昨天才告訴覺她離家的消息嗎?她沒問。不想問。

    覺又說:「沙沙,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跟普通人一樣自由自在地過一天。那一天,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就不必做什麼。不要吃藥,不要躺床上,不要聽人嘮叨,不要別人來處置我本來就很有限的生命。」

    雖然覺說的時候滿是憧憬,這話還是讓荊沙感到了徹骨的悲涼。

    覺也感到了荊沙的低靡,連忙道:「還沒說去哪呢?」

    荊沙猶豫道:「你行嗎?要不,就在這坐一會吧?」

    「那哪行?你別顧慮我,我是因為病情好轉才回國的呀。」覺將面孔湊到荊沙面前,荊沙看他氣色確實比以前好,摸了摸,說:「檢驗合格。出廠。」

    兩人去了遊樂園。近正午的樣子,天卻陰了下來,微微的,有涼涼的雨意。園子裡頭沒什麼人。很多器械已經不使用了,只有旋轉木馬、摩天輪等有限幾個項目還開著。

    覺付夠了錢,兩人坐在摩天輪裡避雨。裝著他們倆的小箱子緩緩上升,又緩緩降落。彷彿無休無止。

    覺握住荊沙的手,說:「我還有個夢想……」

    荊沙笑道:「你夢想真多啊。」

    覺捏捏荊沙的手,「這個夢想其實已經實現了,就是我想在死之前談一場戀愛,體驗一下真正地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沙沙,我很感謝你。」

    荊沙擦擦眼淚,「你今天說很多怪話,我不要聽。」

    覺說:「沙沙,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你以後的孤單。也許開始是我自私……」

    「你不要再說。求你——」

    覺從荊沙的包裡翻出紙張和筆,畫下他和荊沙腳下縮小的城市。他寫下字:好想永遠陪伴沙沙在這個城市。

    荊沙把腦袋歪到他懷裡,痛哭流涕。那個時候,她多麼希望死亡買一送一,讓她跟著他一起離開塵世。爸爸她也不想了。她想不了那麼多。她小小的心充滿了悲哀。

    晚上,他們回了酒店。因為疲憊,他們吃了點東西就相伴著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到了夜裡。荊沙小心地把自己從覺的懷抱裡抽出來,她撩開簾子,發現外邊下雪了。夜色清白清白的。瓊枝玉宇,世界成了童話。她撩著簾子就那麼癡癡地看著。

    他們沒有將來,別說將來,這相待的片刻都是奢侈的。就算沒有死神,大人們也遲早會橫掃掉這一切。荊沙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麼不能體恤一下一個短暫生命的渴望?為什麼不能夠寬容一點,讓生命的美沖淡死亡的冰涼。

    回過頭,覺還在沉睡,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的確是病入膏肓的症狀。

    她要他回去。她也不希望他這麼奔波勞累,她只想光明正大探視他。為什麼這很難?

    「沙沙。」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輕悄下了床,自後抱住她。

    「你看,下雪了,初雪。」荊沙指給他看。

    「啊,真美。」覺親她的側臉。睡眠讓他恢復了力量。

    「我又冒出了一個夢想——」覺輕聲說,「可以嗎?我只是想看看你。」

    荊沙順從地躺到了床上。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她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包括胸衣,只留著一條底褲。

    覺輕輕地吻她。

    咬著她的耳垂,說,這是我的。

    捏著她的鼻子,說,這是我的。

    吮著她的舌尖,說,這是我的。

    在她兩根飛翔的鎖骨上劃拉著:這是我的。

    舔著她清澀的乳,說,這也是我的。

    還有肚臍,還有毛髮,總之,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在雪光中,荊沙的肌膚流轉著一種晶瑩的色澤。

    「沙沙,你好美。可惜的是,我不能擁有你。」覺倒在她身邊,平息著自己的慾望,「不過,我在塵世留下了我的東西,它們會一直陪著你。」

    覺就是這樣的,明明是荊沙自己的東西,他就有本事說的好像是他的饋贈。如果他跟捨一樣健康,不知道會迷倒多少女孩子。

    他給荊沙一件件套上衣服,然後枕著荊沙的腿,說話。

    說了什麼,多年後,荊沙忘記了,但是初雪卻以它的冰涼與美永久地定格在荊沙記憶裡。後來,她看到一首詩,覺得用來形容這夜實在太確切不過。

    我生命裡的一天永遠在下雪,

    永遠有一種忘卻沒法告訴世界。

    那裡,陽光感到與生俱來的寒冷,

    初雪,忘卻,相似的,茫無所知的美。

    房門還是被粗暴地推開了。在很多張面孔中,荊沙認出了父親。

    父親沒有當眾給她屈辱,他鐵青著臉拎起她就往外拽。她看到覺撲出來了,但是被其他人牢牢按住。覺在叫著什麼,人聲氤氳,荊沙在無限驚恐中,知覺降到了冰點。

    到了外邊,寒冷撲面而來。荊沙結實地打了噴嚏,還來不及討饒,就被父親一腳踹中。她整個人踉蹌地向後仰去,頭部撞到了酒店門口的廊柱上,在意識沉入黑暗前,她似聽到捨的呼號:沙沙姐!

    暗稠的血,迅速湧滿了潔白的雪地,就像禮花盛開後遍地的殘屑。這是捨難以磨滅的記憶。這是捨的不能承受之重。

    荊沙最終沒有趕上高考,她也沒再復讀。父親在深湛的自責與失落中,以加速度衰老,最後死於抑鬱。

    荊沙賣了房子,租了店面,做起了生意。過得不壞。但心靈並沒有想要的平靜。也許是那段記憶太冰涼太慘烈,搞到餘生都成了陪襯。

    事後,她知道,她的父親通過小白的渠道找到了端木家,而後,在覺的母親的施壓下,捨帶著他們去了酒店。尊嚴的失去,讓父親失控。

    荊沙不怨父親。她只恨自己。既沒有成全父親的心願,也沒有處理好愛情。

    昏迷的時候,捨一次次來看她。他說,沙沙姐,你要醒來啊,你不要讓我一輩子不原諒自己。

    沙沙姐,我要向你懺悔,我可以不說,但我說了,不是壓力,是因為我嫉妒。我突然不能承受你愛覺。

    荊沙聽見了但說不出。她不怪捨。有什麼好怪呢,一切都是命運。

    此刻面對十多年後的端木捨,她依然那句話:一切都與你無關。我從沒怪過你。如果你今天見我,是要告訴我你哥哥的消息,我可以肯定地說,我並不想聽。請你尊重我生活的方式。

    一個人孤獨地過十年。是因為難以磨滅那一場用生命祭奠的愛嗎?

    覺的愛那麼沉重。重得她無法再去進行下一段。

    在很多個靜下來的夜裡,她都能清晰地聽到他在說:你想我時我在想你,你不想我時我仍在想你,你欠我不知欠到哪裡去了。

    那麼下輩子吧。

    荊沙眼圈略紅,但是她忍住沒掉眼淚。

    林蔭路還是那麼長,曾經的少年卻已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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