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7章
    第7章

    荊沙在「源源」吃麵。一碗雪菜肉絲面、一杯豆漿、一碟小菜,是她最經典的晚餐老三樣。她一個人住,每當做飯提不起興趣時,就會過來吃。這家麵館離她的小店不遠,打烊後,走上幾步,斜穿過馬路也就到了。晚上8點來鐘,「源源」的人流已經稀薄,只有像她這樣零星的夜歸者,麻雀一樣散落在麵館四周,低頭悶吃。彷彿其他人,都只是自己生活的背景。大家在這裡有緣擦肩,又毫無例外無緣遠去。現代城市的人們,大概都是這樣,各自深陷生活的泥淖,但拒絕別人靠近。

    荊沙啜著豆漿,歪頭看窗外。這是三月末的一個晚上,含混的空氣中已經孕育著萬物生長的毛躁氣息,半開的窗子外,隨風湧入的除了汽油的辛嗆、泥土的烈味,還有植物幽微的清新。閃耀的霓紅把天空照得光怪陸離,而遠處的建築物一派安寧,漸漸融化在廣袤的夜色裡。

    荊沙低一下眼皮,這個時候,又看到了那個男人:白襯衫、黑西褲,領帶扯掉了,松著領口下的扣子;西服跟公文包甩在手裡,一蕩一蕩,悠閒地向麵館正門走來。

    長相很斯文,氣質也不錯,年紀應在30開外,臉上沒有毛頭小伙子的急躁與清澀,沉澱出來的永遠是不溫不火的從容。荊沙已經不只一次在這裡見過他了。兩個月前的一個週末,因為人擠他們還拼過一張桌。他跟她點頭致意,率先開口,常見你。荊沙回,是啊。他又問,住這邊?荊沙指指馬路斜對面,「我開一個店,就在那兒。」

    他很努力地看了看,荊沙敢擔保他什麼都沒看到,因為她的店實在不起眼,只有窄窄一條,不注意看的話,還以為是兩個店面之間夾的巷弄。店名尤其的隱蔽,只在門上掛了塊樺樹皮,上書「末事」兩字。

    「末事」,用無錫話講,就是「東西」的意思。她媽媽是無錫人,她也會說一點點無錫話。反正她店裡就賣各種零碎玩意兒,這個名字既貼切又能紀念媽媽。荊沙很為自己的創意自豪。

    但是有天,暮色還未落的時候,男人上門了,看看四周,讚歎道,「真不錯。」

    「很難找吧。」荊沙說。

    「不。」男人道,「我一眼就認出了。」

    「為什麼?」她很驚訝。

    他笑笑,「末事,這個古怪的店名,以及這個古怪的店,跟你的氣質倒符合。」

    「怎麼古怪了?」荊沙好奇。

    他眼光很犀利,一言中的:「打著文具店的招牌,實際上盡賣跟紙有關的東西,筆記本,卡片,報事帖、海報……對紙張迷戀?」

    荊沙模糊笑笑,的確有因由,但沒必要跟他說。

    那個晚上,男人一直在店裡陪她呆到打烊。然後兩人一起去吃麵,吃後又共走一程。

    好像也沒聊什麼實際的話題,比如哪裡高就啊,租房住還是買房住,甚至,都沒有交換姓名、電話。只是各自談了談一個人生活的觀感。

    他說最怕週末,有次發現自己居然跟自己說話,覺得很是恐怖。她說沒有啊,一個人做事心會很靜。他說,一個人最不好搞的就是吃飯。自己做吧,吃不了多少,出去吃吧,又無趣。她說,我教你個辦法。做一鍋牛肉醬裝在冰箱裡,下麵條後,舀一勺放上去就能吃;還有,米飯要蒸多了,千萬別倒掉,分格裝起來,下次簡單炒一個菜,就能做蓋澆飯吃。他揶揄她有經驗,恐怕是資深單身者。她很驕傲地說,是啊,我一個人住了10年。他有點詫異,而後指了指身體,說,這兒會不會有點板結。她沒明白。他聳聳肩,道,我一個人才住兩年,就覺得身體快板結掉了。她明白過來後,臉倏忽紅了。的確是的,她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了。她的青春打了個苞,就被嚴寒摧殘了。

    男人送她過十字路口再折返回家。她側過身,看男人在斑馬線上走,步態灑落,閒庭信步一樣,彷彿兩旁靜立的車龍都是在為他讓路。

    那次後,他並沒趁熱打鐵,還是與她維持著清淡的交往,見到了,點點頭,打個招呼,能說會話就說,說不了,也不是非要與她磨蹭。可能也因此,反給荊沙留下好印象。

    男人推開玻璃門,掃視一圈,將視線擱淺在荊沙身上。荊沙迎著他,點頭微笑。她還有半杯豆漿,用不了一分鐘就可以打發掉。她以為他不會過來了,但是,一反常態,點餐後,他筆直地走向她。

    「真不巧,你又吃好了。」

    荊沙將自己的餐盤往身側移了移,「最近很少見你了。很忙嗎?」這陣子見他的次數確實少了。

    「嗯。」男人沉吟了下,目視她,認真的,「我有個很好的發展機會,但必須離開北京。前陣子一直在跟那邊接洽。」

    荊沙微微地怔了下,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微妙的一怔,當然,只是瞬間,她很快展顏,「事業對男人來說很重要,機會還是要把握住的。」

    男人咬住荊沙的目光,是第一次顯示出這麼凌厲的眼風。「事情差不多已經定了,可我卻有點不確信。剛才在路上的時候,我對自己說,要是見到你,一定要過來跟你說一聲。我甚至有點自作多情地想,要是你下周不見了我,會不會猜測我怎麼樣了。雖然終究會淡掉,但是開始幾天你會這麼想吧。」

    荊沙啞然,小心避開他的目光。

    「請恕我唐突,」男人繼續道,「以前每次在這裡見到你,雖然不怎麼說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我們是有牽繫的。我在心裡想像過你,你的生活。很多時候,想過來跟你說話,又怕你不習慣。我覺得你是個享受安寧的人,而安寧,通常只有在發生過故事後才能修煉出來。」

    荊沙哂然一笑。

    「我不想隱瞞對你的好感。我更不想破壞跟你之間這種自然的感覺。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相信,在這樣一個急功近利的時代,我會做出這種柏拉圖的事情來。這城市本身我並沒有太多留戀,到最後放不下的居然是感覺。這幾天我沒有來,就是想試著擺脫一下這種感覺,可是它像影子一樣,飄忽,卻存在。離開一個城市,有很多個理由;但是只要有一個理由,我就可以留下。這是我的助手說的一句話,我覺得滿有意思,雖然可能並不適合我們,但我依然想試試。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多大,有什麼歷史,什麼都不知道。但我願意賭一把默契,押一次感覺。我想問你,能不能給我一個留下的理由。你別緊張,也不用不安。更不必馬上告訴我。」男人掏出一張名片,鄭重地放到荊沙面前,「我的航班定在下週五,下週五之前,你隨時可以給我電話。」

    好像天方夜譚,荊沙抓著已經空掉的豆漿杯,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感到迷糊。

    他為什麼能對她作出這樣的表白,在認識尚不深的時候?沒錯,她相信熟悉不只是聲音層面的意義,也認定這世上存在神交這碼事,就是沒有辦法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賭感覺,她呢,需要配合他嗎?

    當然,這不是一場冒險的遊戲。荊沙微微笑了,收起名片。收起名片的剎那,她就知道自己不會打那個電話,名片只是用來紀念的。

    「事關終身,我需要好好想想,不是嗎?」她眨眨眼。

    「我希望是開始,而不是結束。」男人鬆弛下來,眼睛裡充滿和煦的溫情。他身上有水的氣質。

    荊沙在心裡呻吟了下,難免對自己的決定感到遺憾。誠如他所言,他不告而別的話,她會揣測,會焦急,會想念,雖然最終會淡掉。但無可否認,他已經在她心裡留下印痕。雖然這印痕還不足以去撼動那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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