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聖誕之後是元旦,元旦之後是春節,臨近年關,總是分外地忙碌些。不僅指工作,也指應酬。客戶那邊需要打點,朋友之間需要聚首,部門之間也要意思意思。我酒量不行,必須做手腳才能矇混過關。但這一日,台灣老總飛過來,公司所有重量級人物都上陣,眼光盯得緊,我沒有辦法作假,只有仰脖一倒,在氣勢上把別人壓下去。
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怎麼回的家。醒來時,陽光透亮,棕色的地板上滾動著點點金斑。宿醉未過,腦子還有一點暈沉。我晃一晃,聽到血液發出流水一樣的嘩嘩聲。
我忽然一個激靈,拉開被子看自己,外衣外褲被脫掉了,但秋褲和昨夜的襯衫還套在身上。想來照顧我的人並未慇勤到底。
究竟誰送我回?我拍了下腦門。昨夜發生什麼事雖然都不記得,隱約還能感覺自己並不安分,應該是又吐又鬧的,可能還說了好多胡話。
酒,真的不是什麼好東西。
外面傳來油煙機轟轟的響聲。我連忙下床,換上家居服,旋開門把,看到廚房的磨砂玻璃門上若隱若現著一條身影。與此同時,煎蛋的香味撲鼻而來。
我怔忡了下,門這時開了,端木托著一盤煎得油光燦亮的雞蛋出來了。瞥到我,眼睛一亮,「我吵到你了?」
「不,我,該醒了,昨晚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我結結巴巴說。
端木聳聳肩,「你同事送你回的,一個女同事,姓周,我正好在,她二話不說,把你交付給我就走了。」
「哦。」我有點尷尬,周週一定把端木看作是我男朋友了。「那麼,肯定麻煩你了,我知道我醉了,一點都不斯文。」
「是,一點都不。」端木露齒一笑,眼睛還眨了眨,似乎懷藏了一個秘密。我臉刷地紅了,「你得告訴我,我昨天出了什麼丑?」
端木手一攤,無辜道:「為什麼這麼害怕?」
我期期艾艾,最後憋出一句,「我很怕,我會非禮你。」
端木轟地笑出來,笑得前俯後合。那是我第二次看他笑這麼放肆。我反而定心了,繼續開玩笑,「我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好色,又是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只好趁酒醉亂性的時候揩揩油。」
端木配合我,一臉恭謹,「我很榮幸成為你的獵物。曉蘇,你亂性的時候,還滿可愛。」
我用手摀住嘴,掩飾住表情。真的發生什麼了嗎?哦,MyGod。
洗完澡,端木已經把早餐擺在檯面上。有雞蛋、麵包、香腸、牛奶、米粥,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有人給做早餐是種福氣,這樣的待遇我已經好久沒有享受過了。無論如何,我感謝端木。
「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只好來個中西合璧。」
「呵呵,這樣的中西合璧也太沒難度了吧?」
「那是原材料不夠,別小看我,我可以做全套的英式早餐。」
「我相信。嗯,希望下次,可以為你效勞。」我挖了一勺粥,送進嘴裡,頓覺齒頰留芳。微一抬頭,與端木目光相觸,他還沒有動筷,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瞅瞅身上,「我出問題了嗎?」
他把目光收回,「沒有什麼。」
閒話的時候,我無意中說到過年要回老家,又抱怨家裡沒有暖氣太冷。他便建議,為何不把父母接來。
我雀躍起來。父母從未來過北京,以前是沒有條件讓父母落腳,現在,雖然還跟人合租,但只要端木不出現,我完全可以給父母一段美好的假期。
端木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放心,我保證過年期間不在這屋裡出現。」
我說:「你也放心,你那間房子我保證不進去破壞。」
端木笑笑:「得,你雀占鳩巢去吧。」
端木把他的房門打開。這北邊的房間比南邊的要大一些。靠著一個陽台。陽台斜斜搭一道光,無數的粉塵在光柱裡起舞。光線滲進屋子,所以,看上去並不算陰暗,
他的房間也沒有太神秘的地方,只是,除了床外,靠陽台的角落放一架純白的三角鋼琴,旁邊櫃子上放一套電視裡才看得到的老式唱盤。他是個懂藝術的人,但是,我在家的時候,從沒聽他彈過琴、放過唱片。
這房子對他而言,是什麼呢?
「被褥你可以換,但你也知道,我統共沒住過幾晚。」他些微停頓了下,又說,「不過我希望是你住這邊,你知道我有一點點潔癖。」
「明白。」我的指肚在櫃上抹出一層細灰來,這也算潔癖症狀嗎?「請允許我做下清潔工作。」
我拿來抹布和水桶,當即勞動開來。他則坐在琴凳上,邊看我邊拂琴鍵。手指起起落落,懶懶散散,並不認真,但是,也許音符全在他腦子裡,隨便的敲擊,便是一段心情,一個記憶。我忽然想起《海上鋼琴師》裡的片段。1900(人名)在彈琴的時候,目光偶然與甲板上一女孩相觸,手隨心動,一段關於愛的美妙與失落的音樂便鋪展開來,而他的眼睛始終一瞬不瞬地在門縫裡追隨女孩。要練到什麼樣的程度,音符才這樣聽話?
此刻,端木拋下來的這段樂音,舒緩、從容,閒散、輕靈,但也有那麼一點點迷惘,彷彿開始了卻不知道收腳在何方。
我緩緩抹著地,直到他身邊。他抬頭看我,眉毛抬了抬,然後向琴凳邊上挪了挪,手沒有停,還在大珠小珠落玉盤。他是要我坐他身邊嗎?原諒我愚笨,我不能理解。
我搖搖頭,俯身將拖把前送,在他腿下拽出一道濕滑來。他騰出一手,搭在我背上,只輕輕使力,我便噹啷一下坐到了他身邊。他將我手中的拖把踢走,手拉住我的,平放在潔白的琴鍵上。
他飛揚的手緩下來,用目光示意我摁下去。
「可以嗎?」我在不知所措中「乒」地敲下去,發出一種陌生的聲音。他迅速連上,游過一串,渾然天成,彷彿我那一擊並不出自偶然,而是曲子需要,準確無礙。我陡然有了興趣,伸過另一隻手在左邊低音區「轟」地來了一下,他迅速又跟上。我左右敲擊,兩手還隔得遠遠的,他知道我使壞,低頭衝我笑笑,手越過我的,靈活地穿梭過去,仍是一組漂亮的樂符,沒有任何不協調的雜音。
我惡向膽邊生,裝得很專業,在琴鍵上颼颼飛掠,他跟蹤著我,終於力不從心,曲子散了,雜了,像飛出了一地雞毛。
惡作劇得逞,我憋不住一臉壞笑。
他挨我很近,下巴似乎就要抵到我髮絲,呼吸間有輕流的氣體和煦地噴出來,碎碎地蹭到頭皮上,再向下蔓延,攪動我的臉部神經。我知道他在看我,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目光專注,但並不逾矩。他看著我就像並不在看我。
靜默與細微只是瞬間,我又掃過琴鍵,說:「我小時候,很想要一架電子琴。可是爸爸說,必須我和妹妹同時拿三好才可能有。可我跟妹妹沒有那麼好的默契,我們倆好像遵循能量守恆定律似的,一個人考得好,另一個人必然糟,所以電子琴從來沒拿到手。你呢?從小就有音樂天賦?被你父母發現了,給予培養?」
「不。說實在的,對於音樂,我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當初彈琴只是被迫。現在彈琴,只是因為會彈而已。我只有,在遊戲的時候,才會稍微開心些。」
「遊戲?」
「比如,剛才。只有那樣,我才覺得我是在為自己彈,追求純粹的快樂。」
「是嗎?」我有一點糊塗,並不能進入他的世界。只是感覺他雖然表面風光,但內心卻有難言之苦。
「無論如何,懂藝術沒有什麼壞處。我現在最恨的是父母當初沒有培養我。」我說。
陽台上的光倏忽移走。北面屋子,總是這樣,光明少,陰寒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