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2章
    第2章

    每一天都有夢在心裡頭死掉,我自己對自己大聲咆哮。

    每天早上,在盥洗室對著鏡子刷牙,我會擠扭著面部肌肉,做出各種猙獰的形狀,然後無聲地唱這首歌。一般而言,只唱這一句。因為這一句很勵志,而下一句: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則完全變了調,一副苦大仇深的怨婦腔。

    抱怨是最無用的情緒,因為沒人給你平反。

    後來看了「加油好男兒」,我就改唱:我的夢想,在每個醒來的早晨,敲打我的胸膛,告訴自己成功的道路還很漫長。

    至於我想成就什麼,在日復一日的為生存奔忙中,已漸漸模糊。夢想大概是這樣一種東西,遠離它時想念它,接近它時嫌惡它,當死去的時候,請讓它與我陪葬。

    這話一點也不玄妙,只要想想小時候,我們一個個都想當科學家,畫家、文豪……都是閃閃發光的恢弘理想,但是隨著年紀的逐漸長大,我們把當年的心願一縮再縮,最後只剩了房子、車子、票子、孩子,這些可觸可感的玩意。最後在暮色裡,我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懊悔生命的浪擲。

    沒有辦法的,就算前人說得再清楚,我們依然要為手心的芝麻忘記路邊的西瓜。現實的力量就像一股洪流,來勢洶洶,你很難不同流合污。

    所以,每每這個時候,我會佩服Z,當然佩服他的同時又深深地痛恨他。我忘了說了,Z是個畫畫的,還沒成為「家」,但正在成為「家」的路上。為了那個「家」他必須把我拋棄。要搞不懂其間的邏輯關係,可以參考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

    這一日,是聖誕前夜。我接到高中同學張渺渺的電話。渺渺是我在北京唯一的同學,現在人大讀碩士。她說:「今晚有個湖南老鄉迎新會,你參加不?」

    我本不想參加,因對這類打著同鄉或同學的名義抱團的聚會不敢興趣。但是,想想,自己來北京有7年了,參加過的社交活動屈指可數。而且日子特殊,與其在家裡孤獨地吃泡麵,不如就去混頓飯吃,也趁機擴大下交際圈,金龜婿釣不到,銅龜婿也可湊合,但最好是青銅。前不久,看了個帖子,說目前剩男、剩女的比例為3:7,女人的危機還是大啊。這機會還得把握住。

    「在哪裡?」

    「東三環北路的某某大廈你知道嗎?具體什麼廳我不記得了,你到時問問吧……」

    下班後,我在公司更衣室略略整飭了下,把長褲子脫下來換成及膝西裝裙,上身還是原來的條紋襯衫,雖然還帶著辦公室OL的著裝風格,畢竟沒那麼硬朗了。再說我還有一條色彩絢爛的絲巾,展平了,完全可以當披肩使。

    我遲到了。這不能怨我,只能怨北京的交通。到的時候,自助餐時間已過。菜品被收拾走了,只剩了些休閒的小甜點。大廳洋溢著濃郁的節日氛圍,中間堆著老大一棵聖誕樹,禮物,不知是真是假,精心包裝好了,或堆下樹下,或掛在樹上。玻璃窗上全是彩繪噴出的雪花和「MerryChristmas」字樣。音樂輕輕流溢,多半是「鈴兒響叮噹」之類應景的聖誕歌。那些已經在北京站穩腳跟的鎮江老鄉們舉著笛形的香檳杯走來走去,間或停下,三三兩兩圍聚一起笑語喧然。

    我在人堆裡逡巡幾周,沒瞅到渺渺。餓得心發慌,便不顧禮儀,在餐檯邊取了好些小糕點,溜到角落悶頭吃起來。中途,有侍者端了酒過來問我要不要,我相中了一杯色澤艷麗的雞尾酒。

    酒的口味有點甜,入腹,冰冰涼涼,如一道清泉滑過,在這暖氣開得過盛的大廳裡,簡直太好不過。我以酒佐提拉米蘇。

    感冒還沒有好,我邊吃邊擤鼻涕,簡直是斯文掃地。

    「喂喂,女士們、先生們!」有人拿了話筒說起話來,原來是到了抽禮物的環節。侍者端著盤子挨桌收名片,主持人會在名片中隨機抽取禮物中獎者。

    侍者到了我身邊,優雅地俯身,輕言細語:「女士,你的名片。」

    我壓根沒印過名片。但並不慌亂,拿過包假意翻找了會,聳聳肩道:「不好意思,全送出去了。」

    「那麼很遺憾您將不能參加本次活動。」侍者謙恭道。

    「等下——」有人過來了,玻璃酒杯落到我所在的檯面上,淡金色的液體撞擊杯沿,跳出漂亮的弧度。

    我順著酒杯往上看,吃驚地發現來人是端木捨。他正裝打扮,灰色西服,白色襯衣,中規中矩,卻自有一股優雅的貴族氣質。

    貴族。不知道怎麼會想起這個詞彙。據說培養一個貴族至少需要三代,在中國是沒有貴族可言的。這話沒錯,但我只想說他身上有股鬆散的優雅。尋常人身上見不到,暴發戶身上更不可能有。

    「嗨。」我跟他打招呼。

    他在掏自己的名片,我說話的時候,他目光一探,表示回應,一道流光跟著飛出來,那是水晶燈的光澤在他目中摔碎的身影。他借了侍者的筆,在自己名片上刷刷地抹了下,改成了我的名字。侍者禮貌接過,恭身後退。他在我面前坐下來。嘴角噙著一抹似乎轉瞬即滅的笑意。

    「不好意思,我能否問下,你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問我房東姓名。

    「端木、捨。」他有意在姓與名間停頓了下,很體貼地以防別人稱呼他為端先生。

    「好名字。捨,有捨才有得,你父母一定是個知識分子。」我說。

    端木攤攤手,道:「真的怕你說,木捨,木房子,好奇怪的名字。好多人,尤其是女孩這麼說。」

    「那你怎麼回應?」

    「我說,沒錯,我力氣大到可以把房子端出來。」

    我大笑。主持人在抽獎。叫到名字的便上台,去聖誕樹上採擷禮物。

    「對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是鎮江人。」我說。

    「鎮江?」端木揚揚眉。眼睛裡的困惑不像裝出來的。

    「嗯?這不是鎮江同鄉會嗎?我同學跟我說就在這舉行,我堵車來晚了,沒趕上吃飯。」我繼續往嘴裡塞蛋糕。

    端木明白過來,笑:「看來你吃了頓白食。」

    「不是?」我也琢磨出不對了,美其名曰同鄉會,卻沒聽一個人講方言,倒是有不少人在唧唧咕咕說英語。就這麼一愣神,噎了,一口氣出不來,連忙抓酒杯。自己酒杯空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過端木的酒杯灌下去。

    是威士忌,一股強烈的辛辣迅速從腹中泛了上來。我痛苦得雙目緊閉,拍著胸咳了半天才緩過神。醜態出夠了,端木已讓侍者取來了礦泉水。

    「謝謝謝謝!」我喝了幾口,一副拔腳欲逃的姿勢。這時,聽得麥克風在叫我:田曉蘇,請田曉蘇女士上台挑禮物。

    「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瞄瞄端木。

    端木眨眨眼,道:「放心,我不揭穿你。」

    「獎品分你一半。」我興沖沖要上台,端木突道:「稍等。」

    在我驚詫中,他已經拿過餐巾把我嘴角的殘屑輕拂下去。因為主持人已叫過我名字,我也已站了起來,所以剛剛這一幕等於發生在眾目睽睽下。我雖然不是沒有談過戀愛的傻瓜,但在如此場合,依然手足無措心發慌。

    畢竟,這溫柔的心悸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了。

    我在聖誕樹上挑了一個乳黃的盒子。這個顏色看上去很奶油,夠甜蜜,深得我心。當眾拆開,裡面是一副手套。摸上去溫暖而綿軟,針腳漂亮工整,像純手工製品。裡頭有個不起眼的LOGO,居然是Chanel。

    聖誕老人怎麼知道我的手套丟了呢。真是個奇跡,我打算相信他的存在。

    下了台,我跟端木說:「這禮物恐怕不能分啊。」

    端木聳聳肩,「你喜歡就好。」又指著桌面,「好看嗎?」

    我無比詫異地發現桌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點心,應該是在我上台的時候,端木給我取的。

    「留下來。」他清淡地命令。

    我難以抗拒美食的誘惑,也難以抗拒這份溫柔的體貼。便恭敬不如從命,厚顏無恥地坐了下來。

    端木傾過身,「我真的很好奇用威士忌過甜點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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