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納的合約上，我和章明基的分歧越來越大。我認為華納唱片的條約已經談得差不多了，而章明基則認為還不能接受，因為同已簽約的EMI和環球還有一定差距。在電話中已無法溝通時，我們就寫郵件，章明基在給我和盛軒的郵件中認為「整個合約已經失控，我們沒有預測和估算來分析成本收益，何時能收回預付等」。而且他要求，從即日起，任何簽約和協議前需要章明基、我和盛軒提前討論決定，而不是事後，而且所有的批准都由三人討論決定。
我回了一封信，表示「以後唱片公司合約程序，我沒有意見。作為公司的股東，任何人實實在在為公司做事，添磚加瓦，降低成本，增加收入，我都會感激不盡」。雖然語言客氣，但實際是已經把箭塗上蜂蜜向章明基射回，一一駁斥他的指責，說明並辯解我是有功的，在簽約上是有策略、有目標、有價格預算的。我強調公司價值已經由Google的投資證明了，並且反問：「為什麼Google會投資我們？看中了我們的什麼？」
但這些明槍暗箭的溝通顯然不會有好的結果。他要求我必須立即寫信給華納，告訴他們我們不能接受華納的條件；並且說這封信如果我不寫，那他就來寫。我想想在這個時候，還是我寫比較好。於是我硬著頭皮寫道：
「直到今天，我一直在試圖獲得巨鯨董事會和股東的意見、建議和批准，但我們沒能獲得批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擔心是關於最惠國待遇條款。現在華納的條件同已簽約的兩家還有一些差距，雖然不大。我們會盡快給華納一個條款修改意見，並相信一定會找出滿足雙方的解決之道。章明基說他也會給你來電話。」
一星期後我才收到華納張健的回信，他表示了不滿，說：「我還以為上次在香港我和拉契同你的會議已經就商業條款達成一致了呢。」我馬上回信說：「如同上封郵件所說，我的提案並未得到董事會批准。明天見面時再討論，這次香港會議我去不了。章明基會代表巨鯨去香港。」此前我已幫助章明基約好了他去香港同張健的會議。
7月16日，我和章明基的鬥爭達到了白熱化。下午6點，同章明基通電話詢問華納會議的結果，他說華納張健不同意讓步，還是要集中精力先簽SonyBMG。我問關於華納合約的決策大概要多長時間，他說沒有時間表，或許9月1日之前吧，我說Google也在催正式上線前各種條件的確認。此時我已大起恐慌，大起噁心了。這麼多天來的惡意終於集結爆發出來，我在電話裡和章明基爆吵。放下電話，內心又感到巨大的失望，對章明基，也對我自己。
我已無心工作，致電一心，說有急事找她。來到一心處，我已壓抑不住，說：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真的沒招了。我經常和兩個姓章的吵，家裡的妻子姓章，公司的合夥人也姓章，真是跟姓章的對上了。剛結婚的頭一兩年，鬥得要離婚都有10次，後來算是渡過難關走向好的方向。成立公司以後和章明基鬥，但總算沒有一拍兩散。為什麼最親近的人反而是鬥得最凶的呢？」
一心說：「所有人都一樣不是嗎？我們已經太習慣從一己之利出發，來跟我們最親近的人鬥。因為我們對他們的投資最多，不收回成本，絕不罷休。你能否想想，你要和章明基發展什麼關係，你要和家人發展什麼關係，是斗友還是八苦平等的病友？
「照我看來，我現在反而要恭喜你，因為這兩個姓章的，恰恰是你的金牌教練，是時刻提醒你、幫助你走出鬥爭劫的大佬。」
一心又問：「你認為巨鯨走到今天，是你的願，章明基的願，Google的願，還是唱片公司的願？或者因為受到誰的護念，而成就了彼此的願。如果你想清楚了，你就會知道誰才是巨鯨公司真正的老闆。」
我說：「誰是我的老闆，我不太清楚。」
一心說：「目前，和你斗的人就是你的老闆，因為你歸依了他。你會和他鬥到什麼程度呢？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用己意己力來贏別人，絕不認輸。最重要的是你太看重己意己力，自己的兩把刷子不用，你會想這不是自廢武功嗎？」
我沉默了，心想：「是啊！若沒有己意己力來抗爭，我好像沒什麼事可做，也沒什麼用了。就像四川廚子做飯，你不讓他放辣，他還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心又問：「這些年來，你和Ketty斗讓她屈服了嗎，贏了她嗎？還是越鬥越勇，越鬥越傷，越鬥賬本越厚？你和章明基的鬥爭會讓你們彼此心安，讓巨鯨成功嗎？證明你是對的，你是聰明的，你是有功的，你是能惠利章明基的，這真的有用嗎？」
我無言，大腦飛速地檢索，好像每次的鬥爭帶來的只是恥辱和傷毀，並不能帶來實際的快樂與惠利，而現在顯然是徹底沒招了。想起與Ketty的溝通也是從承認沒招了開始反而一天天變得好了起來，我彷彿明白了一些。
一心直視著我良久，慢慢地說：「你堅持己意己力就是走在鬥爭劫中的十惡業道上。多少人都習慣行此險道，65億人，再加上所有無形界，請問你鬥得過、鬥得完、鬥得贏嗎？能否在所有人都在奔向鬥爭的時候，你能松油門，踩剎車，甚至掉頭呢？」
想想的確是，65億人再加上無形界，我一個也搞不定。我連妻子和家人，甚至我自己都搞不定，又怎能搞定章明基、Google、唱片公司和65億人呢？
是的，我已意識到我的愚蠢，近來我越來越發現，總是在一個事件發生三四個月之後我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愚蠢。我已不再像從前在北大、美國留學期間以及剛回國時認為自己有所謂的知識和能力，有所謂的判斷力了。這些表面的東西在很多最重要的時刻，需要最明智的選擇時顯得像浮光掠影般無用。是啊，我從小到大已經學習了太多的知識，積累了一些所謂的人生經驗，但在生命的旅途中，在自己的生活裡沒有智慧，沒有明確的真理照亮每天的道路。
我們經常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裡面的主人公托馬斯一樣，只能常常凝視窗外，虛無無力地總結人生，想「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們既不能把它與我們以前的生活相比較，也無法使其完美之後再來度過。與特麗莎結合或獨居，哪個更好呢？沒有比較的基點，因此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檢驗何種選擇更好。我們經歷著生活中突然臨頭的一切，毫無防備，就像演員進入初次排練。如果生活的第一次排練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麼價值呢？這就是為什麼生活總像一張草圖的原因。不，『草圖』還不是最確切的詞，因為草圖是某件事物的輪廓，是一幅圖畫的基礎，而我們所說的生活是一張沒有什麼目的的草圖，最終也不會成為一幅圖畫。托馬斯自言自語：只發生過一次的事就像壓根沒有發生過。如果生命屬於我們只有一次，我們當然也可以說根本沒有生命」。
從年輕時代起一直影響我們的虛無主義終於被光明照亮，而黑暗無力的人生結局終究是有辦法改變的。儘管我如同大多數人一樣感歎，既然無論做什麼都是無常，那麼人生的虛無和放棄是我們最終的選擇嗎？人生一定是無奈的悲劇嗎？如果不能照亮每天的生命，不能始終不離不棄地帶領我們走向光明快樂的終點，這樣的智慧和真理又有何益呢？
我撥通了章明基的電話，說：「章明基，和華納的溝通已持續一年半了，至今沒有達成大家都同意的合約，我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希望得到你的幫助，甚至可以從現在起由你來領導同華納的溝通，我來全力支持。」
8月中旬，章明基飛往香港同華納的張健開會，最後確定了雙方都能同意的商業條款，比起原來的草案更進了一步。其他都是細節性的討論了。章明基領導「姚之隊」經歷過很多大的商業交易，的確在一些商業條款的創造性上令我耳目一新。8月22日我們收到了華納第二次修改過的合約版本。在此之後，雙方又相繼交換修改了三次合約版本中的一些條款，同時整個合約也獲得了Google團隊的審批。在這幾次的合約版本修改過程中，我們確定每次的修改均迅速轉給Google團隊並請他們提出建議。到9月18日，雙方已經確定最後一版可簽署的合同版本。
2008年9月20日，巨鯨和華納正式簽約廣告模式的免費MP3試聽下載服務授權，此時距第一次同華納開始溝通已經過去了1年零9個月。我們被巨大的喜悅和感激所包圍，給所有參加此項目的Google同事和巨鯨同事發了一封郵件：「今天，華納簽約巨鯨音樂網。真的感謝諸位的工作和努力，尤其感謝章明基過去一個多月來全情投入參與，領導和華納的溝通，為公司爭取了重大的更好的合作條件。再次感謝。」
就在華納和巨鯨達成最後協議的同一天，默多克新聞集團下屬的Myspace音樂公司獲1億美元風險投資。該音樂公司是默多克分拆了Myspace的音樂頻道單獨成立的音樂公司，新聞集團攜手四大公司共同投資了新的音樂公司，該公司的市值估計已高達20億美元。新的MyspaceMusic服務看來很快就要正式上線了，據說將提供廣告支持的免費試聽和更多一站式音樂服務，包括收費下載等。不過可以想像MyspaceMusic公司未來的走勢和大方向一定是音樂媒體，因為媒體才是默多克和新聞集團的熱愛與強項，而收費下載和像iTunes這樣的電子商務顯然不是新聞集團的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