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局長慢慢地點燃了煙斗,從寫字檯前將轉椅旋轉過來,緊接著,一盒火柴隔著紅色的皮革桌面朝邦德飛過去。邦德敏捷地接住,很有禮貌地把它轉了個向,又重新放回寫字檯的中央。M局長頷首一笑,似乎看穿了邦德的心思:「詹姆斯,你有沒有想過,在一個艦隊裡面,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但是只有總司令除外。」
「沒有想過,先生。但我明白您的意思。司令卻要作出決定,而別人只是按照司令的命令去執行。我想這意思是說最高統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最孤獨的崗位。」邦德皺了皺眉說道。
「英雄所見略同。有些人易怒,有些人不得不在最後的時候做出決定。如果你連向海員快速的發佈命令都做不到,那你就不配當這個艦隊司令。有些人是虔誠的教徒,他們把決定權交給上帝。」M局長猛地把煙斗放在一旁說道,「我在情報部的時候,就常常想把決定交給上帝,可是上帝卻總是把球又拋還給我,讓我自己決定該如何去做。我猜這樣對我也是有好處的,但同時也是讓我難以承受的。畢竟人在40歲以後都容易力不從心,很難還能那樣的有力量。人的意志會被生命中瑣碎的煩惱、災難、疾病慢慢地侵蝕。」M局長瞥了一眼邦德,「感覺如何,詹姆斯?你還沒有到危險年齡。」
邦德不喜歡談他自己,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沒有妻室兒女,也從來沒有經歷過凡世的那些悲歡離合與兒女情長。他容忍不了愚昧和病痛,也從來沒有想過他要怎麼樣去應付那些超出他的能力之外的事情。對於這個話題,他有些猶豫:「如果有必要,而且那樣做是正確的話,那麼,先生,我想我可以經得起最嚴峻最殘酷的考驗。我是說……」他覺得很難措詞,「如果,唔,是為了一項公正的事業,」他停頓一下,繼續說道,「當然,要弄清楚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非正義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我想假如部裡硬是安排我去幹一項我不願意做的工作,那麼它一定要是一項正義的事業。」突然,邦德意識到自己這番話可能一語中的,正好說到了局長的痛處,心中有點兒惶惶然。
「見鬼!」M局長顯得有些不耐煩,「我說了半天真是浪費口舌!你又把球踢回給我了,自己卻沒有一點責任。」他拿煙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還是要由我來作決定,但是問題的關鍵是我現在還無法判斷這件事到底對還是錯。」他的眼神中露出沮喪和鬱悶的神情,繼續說道,「唉,算了吧。我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總要有無畏的人駕駛血腥的戰車吧。」他深吸了一口煙斗,好像在細細地品味。
邦德有一些不安。因為他不曾聽到局長使用「血腥」這種恐怖的詞語;而局長也不曾在他的下屬面前表現出哪怕是一丁點兒自己不堪重負的跡象,哪怕是輕微的。
自從局長接管了情報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自動放棄了成為第五任海軍大臣光輝燦爛的前程,背上了沉重的擔子。M局長將自己陷入了一個困境,邦德很想知道這個難題究竟是什麼?它不會是很危險的,假如M局長可以大致準確地瞭解形勢力量對比,世界上任何的地方他都趕去冒險;它也不會是政治上的,任何內閣職務的問題M局長都不會去為之傷腦筋,當然,也從來不會越過內閣大臣而直接接受首相的調遣。那麼,有可能是良心道德方面的,也有可能是個人情感方面的。邦德問道:「那我能做點什麼呢,長官?」
M局長將深沉的目光從邦德身上移到窗外,盯著那高高的雲天,然後又重新注視著邦德。「你知道哈夫洛克案件嗎?」他突然大聲問道。
「嗯,不過只在報紙上稍微讀到過,應該是關於牙買加的一對夫婦。據說是幾個哈瓦那的暴徒槍殺了這對老夫妻。直到他們的女兒回到家中,才發現兩個人雙雙中彈身亡。3個兇手是共乘一輛汽車離去的,女管家認為他們是古巴人。後來調查發現車是偷來的。同一天晚上他們還在當地的碼頭買了一隻快艇。我記得,當時警察全城搜捕,就是沒有抓到人。我知道的好像就這些了。這個案子的任何其它消息我還沒有看到。」
「你當然看不到。他們與我有些私人的關係。我們沒有受理過此案,只不過是偶然過問一下。」局長清了清喉嚨,也許是這種公私兼顧在局長的良心上可引起了不安,「我和哈夫洛剋夫婦一直是朋友。事實上我還做過他們婚禮的男儐相,1925年在馬爾他……」
「我瞭解了,先生。真慘。」
M局長繼續說:「他們是很善良的人。情報站一直在調查此案,但是他們從巴蒂斯塔的屬下那裡沒有打聽到一絲消息,倒是從卡斯特羅方面找到了一些線索。這樣看來,卡斯特羅的情報人員比較瞭解政府內情。兩個星期前我就掌握了事件發生過程的全部材料。簡單來說這個事件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一個名叫漢邁爾斯頓,或者說是一個叫馮·漢邁爾斯頓的人殺害了他們。有很多的德國人隱藏在這個國家裡多年,他們絕大部分是在戰爭快要結束時漏網的納粹。這個人是巴蒂斯塔的反諜報機關的頭目,以前是個蓋世太保。專靠敲詐勒索、寫匿名信和給人當保鏢使自己的腰包變得充裕起來。這時候,卡斯特羅轉運了。
漢邁爾斯頓想溜出古巴,準確來說他是第一個想要溜出古巴的政府官員。他收買了手下一個叫岡查爾斯的官員,叫他帶著兩個槍手,環遊加勒比海,用它購置有價值的不動產,為的是把他的錢轉出古巴。他們專門收購一些高價值的地產,而且出價不菲。凡是他看中的地產,就一定要弄到手不可。如果金錢起不了作用,他就使用非常方法——誘拐小孩,燒房縱火,甚至謀財害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推測他可能下令,如果買不到這塊地產,就殺掉這對夫婦,再向他們的女兒施壓。順便說一句,這對夫妻的女兒,今年約25歲,我還沒有見過她本人。在兩個星期之前,巴蒂斯塔把漢邁爾斯頓開除了,至於原因是不是因為這件案子,我不太清楚。後來,漢邁爾斯頓和那兩個槍手逃了出來。這件事確實策劃的很嚴密。」
「那他們逃到哪裡去了?」邦德低聲問。
「美國。再准切地說,是維爾蒙特州北部,和加拿大的邊界很近。不過這種人大概也只有在邊境混混。那地方是他從一個百萬富翁那兒租下來的大牧場,叫做回聲湖。群山,風景如畫。當然,他非要選一處僻靜、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居住,以避免一些麻煩。」
「您是怎麼樣解決這一案子的,先生?」
「我把關於這個案件的報告交給了埃德加·豪弗爾。他知道漢邁爾斯頓這傢伙,他掌握了漢邁爾斯頓和他的3個幫手的信息,知道他們是靠一張限時6個月的旅遊簽證混進美國的。他曾經問過我是否需要收回他們的簽證,一併把他們驅除美國。我認為暫時不必,因為這樣反而會打草驚蛇。之後,我和阿爾托將軍商量能否因為這一案件引渡這些人?他表示沒有太大希望,除非我們能從哈瓦那得到確鑿的證據。然而這樣的機會不大可能有。目前我們瞭解到的這些信息還都是通過卡斯特羅的情報人員才弄到手的。古巴官方是不會提供任何幫助的。」
M局長重新將煙斗點燃,繼續說道:「我打算和我們在加拿大皇家騎警中的朋友聊一聊。我之前用電話和那裡的司法專員討論過這件事。他對我一直有求必應。他派了架邊境巡邏機假裝在邊境迷了航,仔仔細細地俯瞰了回聲湖一帶。他說過只要我有需要,他隨時都會鼎力相助。所以現在,」M局長把轉椅旋回到他的桌前,「我想我要採取下一步行動了。」
M局長的態度讓邦德頓時明白局長為什麼會感到事情棘手,為什麼他一心想讓別的人來做這個決定——死者是他的摯友,這個案子充滿了私人的情感,局長只能在工作以外的時間來處理這件事。現在,關鍵的時刻已經到來,要申張正義,要懲處罪犯。但M局長還是在猶豫:究竟這麼做是在申張正義,還是公報私仇呢?倘若在謀殺案件中一個法官與被害者有私交,那麼這位法官就不能審理此案。因此M局長需要有人來幫他的忙,來做出一個決定,而這個人就是邦德。
邦德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明白,自己並不認識哈夫洛剋夫婦,但無論他們是什麼人,漢邁爾斯頓殘暴地對待兩位毫無抵抗能力的老人,那就只好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倘若說這是復仇,那這也是社會在向他們報復。
「我一點兒也不會猶豫的,先生。要是這幫外國惡霸發現他們幹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之後還能逃之夭夭,他們就會天真的以為英國人軟弱、好欺負。有的人就有這種心理。這可是一場為正義而戰的艱巨鬥爭,我們必須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邦德說道。
M局長盯著邦德,沒有表現出一絲鼓勵,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邦德狠狠地說:「絕不能輕易放過這些人,要嚴厲的制裁他們!」
M局長怔怔地看著邦德的臉,眼前放空,好像很茫然。過了一會兒,他緩慢地拉開寫字檯左邊的抽屜,從抽屜裡面取出薄薄的一疊卷宗。卷宗上面沒有任何表示絕密的符號,比方說紅星,也沒有通常情況下的橫欄標題。他一隻手將卷宗放在邦德的面前,另一隻手又在抽屜裡翻找著,從裡面拿出一隻方型的橡皮圖章和一個紅色的印台。M局長把印台打開,使勁將圖章在上面搗了搗,拿起來小心翼翼地印在卷宗那灰色封面的右上角。
把圖章和紅色印台放回抽屜裡之後,M局長將卷宗調了個方向,非常鄭重地遞給了邦德。卷宗上面的字母還顯得很濕潤,不過幾個鮮紅的字異常明顯「禁止傳閱」
邦德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後拿起卷宗走出了房間。
邦德搭乘一架名為「星期五慧星」號飛機去蒙特利爾,不過這都是兩天以後發生的事情了。說實話他其實並不是太喜歡這種新式飛機,總覺得它飛得太高也太快,機上的乘客又太擁擠。對於邦德來說,他還是更加懷念以前乘坐的那種老式同溫層飛機,雖然顯得笨拙但很氣派,飛越大西洋要用到將近10個小時,這樣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好好吃頓安靜而又美味的晚餐,還能在舒適的舖位上美美地睡夠7個鐘頭,醒來之後一邊吃著英國海外航空公司準備好的豐盛早餐,一邊還可以觀賞晨曦初露時的美景,西半球的第一縷金灑在客艙,令人感覺極其美妙。然而現在一切都變得太快了。機組的乘務員總是匆匆忙忙地做每一件事,乘客在飛機上從四萬英尺高空下降到一萬英尺之前僅僅需要兩個鐘頭,這個時間也只能打個盹兒罷了。
邦德駕駛著一輛赫茲——普利茅斯豪華型轎車從蒙特利爾出發,行駛到渥太華的17號公路上面,這時離開倫敦也才8個小時,甚至還要更短。他一直在提醒著自己:這裡和英國不一樣,車輛是要靠右行駛的。
渥太華國會大廈旁邊的司法部裡是加拿大皇家騎警總部的駐地。司法部大樓是一幢灰磚樣式的建築物,從外表看上去老式呆板,很容易讓人覺得這幢樓房一定經受了無數漫長而冷酷的嚴冬的摧殘,這和加拿大的絕大多數公共建築一樣。邦德按照M局長的指示,在門口報告求見司法專員時,報出「詹姆斯先生」的名字。
邦德在一位帥氣的加拿大皇家騎警下士的帶領下乘坐電梯上了3樓,隨後在一間整潔的大辦公室裡把他轉交給了一名中士。在這間大辦公室裡有兩個很年輕女秘書和許多陳舊的擺設。中士對著對講設備講了10分鐘。趁著這個時間,邦德抽了一支煙,一邊隨意地翻閱著一本招募騎警的宣傳冊,這本小冊子把皇家騎警隊描繪得非常富有浪漫傳奇色彩,在這裡就彷彿置身於一個城市牧場。好像過了很久,他才被帶到隔壁的一個房間去拜見專員。一個年輕人從窗前轉過身,朝他迎過來,這個年輕人身穿白襯衫,紮著黑領帶,外套是一件藏青色西裝,個子也很高。「是詹姆斯先生嗎?很高興見到你,我是瓊斯上校,我想你就叫我瓊斯吧。」那男人熱情地說道。兩人握了握手。
「請坐。專員今日不能親自迎接您,非常抱歉。他患了重傷風,或者說是流行感冒。」瓊斯上校顯得愉快,「我們最好先把今天安排一下。我正好可以幫助您。我以前有過一兩次狩獵旅行的經驗,專員責成我讓您度過一個美好的假日。」上校停頓一下,「事情全由我包辦了,好不好?」
邦德聽了這番話,笑了笑,暗自琢磨:想必專員一定是個謹慎小心的人。他很願意相助,可是又要如此微妙地解決這件事,看來他是不會再回到這間整潔的辦公室了。頓了一下,邦德說道:「我瞭解。我在倫敦的朋友也沒有想到要勞駕專員親自處理任何事情。我自己也從未見過專員,和總部打過任何交道,所以我想也沒必要一定親自接見。那既然這樣,我們就像朋友一樣,隨便的聊一聊吧?」
瓊斯上校聽了以後,大笑起來:「當然可以,我是奉命先寒暄幾句,然後回到正事上來。您知道,中校,我們將要合作。我們馬上要做的是要搞到一張偽造的加拿大狩獵執照,然後就是需要您違犯邊境法,甚至還會要求您犯下更加嚴重的罪行。但是如果稍有不慎,就會闖下大禍。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的朋友也專門吩咐我這點,他早就估計到了這一點。我想一離開這裡,就會忘掉這裡發生的一切。我要是不幸進了美國監獄,只能算我命運不濟。那麼,現在就開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