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我終於沖洗乾淨,披上睡袍,一頭紮到床上,也不理會濕淋淋的頭髮。我鑽到毯子底下,覺得中毒一定就是這種感覺。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我像昨晚一樣再次緊張起來。我還沒有準備好見媽媽和波麗姆。我要打起精神,顯出鎮靜、自信的樣子,就像上次收穫節儀式那天跟她們道別時一樣。我要堅強。我掙扎著坐起來,挺直了腰板,把濕頭髮從劇烈作痛的太陽穴旁掠到腦後,等著媽媽和波麗姆的到來。她們來到門口,手裡端著茶水和土司,臉上表現出無限的關切。我剛張開嘴,想開句玩笑,但卻忍不住大哭起來。
別再想什麼堅強的事了。
媽媽坐在床邊,波麗姆上床坐在我身旁,她們抱著我,輕聲說著安慰的話語,一直等著我哭完。之後,波麗姆拿了一條毛巾,擦乾我的濕頭髮,梳理通順,媽媽哄著我喝茶、吃土司。她們又幫我穿上溫暖的睡衣,在我身上多蓋上幾條毯子,然後輕輕走出了房間。
等我再次醒來時,室外的光線告訴我已經到了傍晚。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杯水,我一飲而盡。我的頭還是昏昏沉沉,胃裡也不舒服,但比之前好多了。我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梳好辮子。下樓前,我在樓梯旁停下來,為自己聽到世紀極限賽消息時所做出的反應感到有些尷尬。當時我瘋狂地四處亂竄、和黑密斯一起狂飲、大哭失聲。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我想可以有一天的時間來放縱自己吧;還好,這裡沒有攝像機。
到了樓下,媽媽和波麗姆又一次擁抱著我,可她們的情緒並不激動。我明白,她們在抑制自己的感情,好讓我覺得好受些。看著波麗姆的臉,很難相信她就是九個月前收穫節那天我離開家時那個孱弱的小姑娘。經過了這一切痛苦和不幸的折磨——十二區殘酷的生活現實、媽媽不在時她獨自處理受傷生病的普通人——這所有的一切都讓她迅速地長大了。她的個頭也長了不少;實際上,我們倆已經一般高了,可這並不是讓她看上去長大的原因。
媽媽給我盛了一碗肉湯,我又給黑密斯要一碗。然後我穿過草坪來到他家。他剛睡醒,也沒說什麼,接過了我手裡的肉湯。我們倆坐在那兒,可以說很平靜地喝著肉湯,看著窗外的落日。我聽到有人在樓上走動,以為是黑茲爾。但幾分鐘後皮塔卻走了下來,他二話沒說,把一個裝著許多空酒瓶子的盒子往桌子上一扔。
「行啦,該結束了。」他說。
黑密斯強打起精神,死盯著那些酒瓶子。我說:「什麼要結束了?」
「我把所有的黃湯都倒在了下水道裡。」皮塔說。
聽到這話,黑密斯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他抓著酒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什麼?」
「我把那玩意都倒了。」皮塔說。
「他還能買更多。」我說。
「噢,他不會的。」皮塔說,「今天早上我找到了瑞珀,告訴她要是再敢賣酒給你們倆,我就扭送她去警察局。另外,我還付給了她錢。我想她不會急著想再進到局子裡去。」
黑密斯舉起刀子要刺皮塔,可他身體軟綿,皮塔一揮手就把刀子擋開了。我也生氣地說:「他愛幹什麼,關你什麼事?」
「這和我有關。無論結果怎樣,咱們得有兩個人進競技場,另一個要做指導老師。咱們中間不能有醉鬼,特別是你,凱特尼斯。」皮塔對我說。
「什麼?」我氣不打一處來,「我不就昨晚醉過一次嗎?」
「沒錯,可瞧你變成了什麼樣子。」皮塔說。
再次參賽的消息宣佈後,我不知道與皮塔相見時,他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也許他會把我擁入懷中,也許會給予我熱切的親吻,說些安慰的話語,但我無論如何都沒料到他會像現在這樣。我轉向黑密斯,說道:「別急,我會給你弄到更多的白酒。」
「那我把你倆都送進局子,讓你們戴著足枷子好好清醒一下。」皮塔說。
「幹嗎要這樣?」黑密斯問。
「我這麼做,是因為咱們中的兩個人要從凱匹特回家,一個勝利者和一個指導老師。」匹皮塔說,「艾菲已經把所有還活著的勝利者的錄像帶給我了,咱們得看他們的比賽錄像,瞭解他們的生存技巧,咱們得增加體重、強健身體,得像職業選手那樣參賽。不管你們倆怎麼想,咱們得有一個人得勝。」
他的一番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我和黑密斯身上,說得我倆啞口無言。
「我不喜歡自以為是的人。」我說。
「那你喜歡什麼?」黑密斯說著,一邊咂著空瓶裡殘剩的酒滴。
「你和我,他計劃讓咱們倆回家。」我說。
「喔,那他的玩笑可開到自己身上去了。」黑密斯說。
但幾天之後,我們達成一致,要像職業選手那樣參賽,因為這是讓皮塔做好準備的最好辦法。每晚,我們都觀看活著的勝利者以往參賽的錄像。我發覺在勝利巡演時,這些人一個都沒見過,回想起來覺得真奇怪。我跟黑密斯提起這事,他說斯諾總統最不願看到皮塔和我——特別是我——和其他具有潛在危險的轄區勝利者聯合起來。勝利者都是擁有特殊地位的人,如果他們對我的反叛態度表示支持的話,會給凱匹特帶來政治上的冒險。我們還注意到了勝利者的年齡,發現有一些已經上了些年紀。這很可悲,但也讓我們寬心。皮塔作了大量記錄,黑密斯自願收集有關他們性格的信息,漸漸地,我們開始瞭解這次比賽。
每天早晨,我們跑步、舉重來鍛煉身體,強健體魄,每天下午練習拋刀子、空手搏擊、格鬥等技巧;我甚至教會他們爬樹。理論上講,「貢品」是不允許訓練的,可也沒人來干預我們。在以往的比賽中,一區、二區和四區的選手甚至掌握了拋矛和擊劍的技能,相比之下,我們的這點練習算不了什麼。
在經歷了多年自暴自棄的生活之後,黑密斯的體能已很難恢復。當然,他仍很強壯,但是跑很短一段距離,他都會氣喘吁吁。本以為一個拿著刀子睡覺的人肯定出刀很快,可他的手抖得厲害,光練習這一項,就花了幾周的時間。
我和皮塔在這種新的訓練方式下進步飛快。我們終於可以積極應對,而不是坐以待斃。媽媽給我們制定了特殊的食譜,以增加體重;波麗姆為我們按摩酸疼的肌肉;馬奇從她爸爸那裡偷來凱匹特的報紙,根據預測我們是獲勝的熱門選手;蓋爾甚至也出現在週日的報紙上,儘管他不喜歡皮塔或黑密斯,但他也教會我們下套的方法。同時跟皮塔和蓋爾說話,讓我有種怪怪的感覺,但他們似乎已經把與我有關的一切問題拋在了腦後。
一天晚上,在我送蓋爾回城的路上,蓋爾甚至也承認,「要是他招人恨,事情可能還好辦些。」
「你還說呢,要是我在競技場時就能恨他,我們現在就不會有這一大堆麻煩了。他會死去,而我會成為快樂的勝利者。」
「那我們將來又會怎樣,凱特尼斯?」蓋爾問。
我囁嚅著,不知如何作答。如果沒有皮塔,蓋爾就不會成為我的「表兄」,如果沒有皮塔,那我和這個假冒的「表兄」之間又會發生什麼呢?那樣的話,他還會吻我嗎?如果我有選擇的自由,我也會吻他嗎?作為一個勝利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得到金錢、食物、安全的保障,在這一切的麻痺下,我還會對他敞開心扉嗎?然而,無論怎樣,我們和我們的孩子,都會永遠籠罩在飢餓遊戲的恐懼之中。不管我們想或不想……
「去打獵,就像現在的每個星期天一樣。」我說。我知道他問的不是這個意思,可這是我所能作出的最誠實的回答。蓋爾知道如果我逃跑的話,會選擇他而不是皮塔。可對我來說,談論可能發生的事毫無意義。即使我在競技場殺死了皮塔,我也不願和任何人結婚,我只願挽救人們的生命。可結果卻事與願違。
我害怕,對蓋爾任何的情感刺激都會促使他採取激進的行動,比如在礦井掀起暴動。可就像黑密斯說的,十二區暴動的條件並不成熟,在宣佈世紀極限賽之後,情況更是如此,因為在宣佈消息的第二天,火車又運來了一百名治安警。
我不再指望自己能第二次活著回來,蓋爾對我越早放手,就越好。事實上,在抽籤結束後,我應該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與家人朋友告別,我本想對蓋爾說些什麼,我想告訴他這麼多年來他對我一直都是很重要,認識他、愛上他——即使在有限的條件下,也讓我的生活變得十分美好。
但,我從未得到這樣的機會。
抽籤的那一天天氣悶熱,十二區的人們在等待著,汗流浹背,默不作聲。廣場上很多槍口對準了他們。我,孤零零地站在被繩索圍起來的小圈子裡,皮塔和黑密斯也站在類似的圈子裡。抽籤只用了一分鐘。艾菲戴著一個金色閃亮的假髮,卻沒有了平時的活力。她在裝女孩名字的玻璃球裡抓撓了半天,才拿出了大家都清楚寫有我名字的紙條,之後她又抓到了黑密斯的名字,他還沒來得及朝我投來悲涼的眼神,皮塔就自願代替了他的位置。
我們很快被押送到了法院大樓,警長斯瑞德正等在那裡。「新程序啊!」他面帶微笑地說道。我們被從後門帶出去,帶到一輛車裡,然後被送到火車站。站台上沒有攝像機,沒有歡送的人群。黑密斯和艾菲在治安警的護送下,也來到車站。治安警催促我們趕緊上車,然後砰地關上了車門。車輪開始轉動……
我向窗外望去,看著十二區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可許多告別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