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曾以為,如果不指揮著千艘鯨船和安宅丸那樣的大船,並且糾集那些不得志的武士們,帶著他們離開日本去尋求可以生存的地方,就不能保證這個國家的和平。」
「這樣的想法,應該所有日本人都有吧。」
「但因為此次事件,我的想法完全變了。我覺得,疾病一定是深深扎根於人的身體裡的。只要鞏固好堅實之處,膿就會自然流出。」
「不好意思,小人不明白。」
「伊豆守!雖然我把此次的島原之亂比作膿,但請你不要誤會。這膿,正是在為了保護第二次生命而湧出的珍貴鮮血中……生命力自身消失殆盡的產物啊。因為膿血流出,才有了第二次的生命。人類生死交替,全身的血液重獲清潔,全身重新活躍起來……我以前考慮,如果不特意帶領浪人武士們離開這個國家的話,全國的血液都會腐壞……現在想來,那不過是幼稚的恐懼罷了。我領悟到,只有泰然自若、按天道走下去才是正確的生存方式……你明白了嗎?」
聽賴宣說到這兒,伊豆守突然敲了敲膝蓋。他的眼中重新閃爍著自信,連呼吸都變得更輕快了。
「我明白了!不,我開始明白了!」
伊豆守放低聲音,把這些話銘記在心。
「我會忘記惹怒將軍大人的事。不,天海大僧正回到川越這件事也要忘記。不,這些事情就全部交給紀州大人和土井大炊頭了。而我伊豆守,只需一心一意地按老天給我安排的天道走下去就行了!」
「這就對了。」
賴宣輕輕地點了點頭。接著,他又突然轉變了話題。
「好了,我們來談談身邊的事吧。伊豆閣下,由井正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我們愚蠢的白日夢,卻點燃了他的心……他還是堅信,少數武士的不平不滿是改變世間局勢的源頭。要怎樣才能使他開悟呢……不,這件事不用著急。因為,浪人的叛亂,只要不讓他們抓住任何漏洞,也就如不響的煙花沉寂下去了。你想出好主意的時候,可否爽快地告訴我?」
這時,侍從們將兩人的飯菜端了上來,於是,談話就暫時中斷了。
人世間,用無法無天的武力、暴力來統治的時代是十分單純的。不,甚至可以說是天真的。
然而,在過去的歷史中,人類社會逐漸遠離了這種天真的暴力社會,變得愈加複雜。
織田信長時代,就如同他使用的「天下布武」金印一樣,並不是一邊倒地只重視武力、武將,而是在各方面穩步紮實地取得了成果。他完全忽視百姓暴動、比睿山的傳統等,一味前行,這其中有著重要的意義。
可惜,也正是這個意義,將他引入「本能寺之變」的滅亡之路。
之後承襲信長軍功的是位極人臣的豐太閣。雖然由於他的曇花一現般的一度榮華,誕生了數不勝數的《太閣記》,但他卻始終沒有觸及人類生活的根本,因為他心血來潮向朝鮮的出兵和侵略行為,導致其連第繼承人沒有留下就消亡得無影無蹤。說是什麼機巧謀略,其實是危險謀略,不過是自毀長城之路。
之後是家康,他開始走一條新路,試圖讓日本走出烽煙四起的戰國時代。若不走出一條新路,家康便會極為不安。
可以說,這不安,正是如今的江戶幕府建立的基石。
當然,成就這番偉業的家康的確有著非凡的才能。但是,若沒有天海大僧正這位不可思議的人物相助的話,或許家康就無法成就超過豐太閣的豐功偉業了。
德川家三百年的太平盛世在世界歷史上都十分罕見。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三百年太平便是建立在年邁古稀的德川家康和約百歲的天海大僧正的老當益壯、文韜武略的珠聯璧和之上的成果,說是偉大創造,也一點也不為過。
家康死後,他的遺業在上野和日光得以完成。這殘存著家康志向的地方,被修建成東照宮,接受諸藩的供奉。而這裡,也漸漸成為彰顯日本人道德標準的標誌。
這些姑且不談,總之,在寬永十五年的時候,三代將軍家光不過三十五歲。他向天海請求繼承天台宗的法脈。但之前,連七十歲的家康都遭到了拒絕。為什麼會被拒絕呢?剛開始,家光完全無法理解。
「為什麼?那種老傢伙,驕傲也該有個限度啊。」
起初,他對此事置之不理。但聽了賴宣的解釋,瞭解七十歲的家康是付出了多少非比尋常的努力後才得到傳授的過程之後,他被深深地打動了。
「的確有效果。」
賴宣這麼想著。之後,他首先把這件事詳細地告訴了肇事者——松平信綱,接著又讓土井利勝大炊頭去找天海大僧正談話。
賴宣讓土井大炊頭火速前往川越,讓他代表家光將軍,為喜多院的火災損失做捐贈。這其中的內情自然不必多說,土井大炊頭就是代表將軍家向天海賠罪的使者。
然而,土井利勝大炊頭卻默默地擺了擺手,
「最近,我的老毛病疝氣又犯了,不能騎馬啊。」
「我想,坐馬車或轎子去應該無礙吧……」
當時也在場的伊豆守這樣一說,就被大炊頭大罵了一通:
「哪兒會有賠禮道歉的使者坐轎子去的?『智囊伊豆』,就該說點『智囊伊豆』該說的,有道理的話才對。」
聽到這話,松平信綱伊豆守也非常惱火:
「那個綽號只是對我智慧不足的諷刺而已。請您下命令的時候,也用我們能聽得懂的話來說。」
聽了這話,土井大炊頭一臉不悅地看著從庭前的泉水到洗手盆的那一帶。
「將那個南瓜摘下來。」
他對侍童說著。
果然,在洗手盆的底部,一個帶著黃色小花的南瓜爬到了沙石上。
「那個,那南瓜,就這麼一個,只是剛結出來的果實,剛有拳頭那麼大。」
「這樣就夠了。大僧正已經沒有牙齒了。不過,我們要認真對待。這個就是將軍家要祝賀大法師喬遷的自製禮品。」
聽了這話,侍童歪著頭驚呆了。不久後,他就把那剛剛成熟的南瓜果實摘下來,放在刻著鮮明伏見花紋的盆子裡送回來。
不過,土井利勝卻沒有看那個南瓜一眼。
「把這個送給大僧正。再跟他說,土井利勝向他問好。之後,便如此這般地說。明白了嗎?」
「呃,『如此這般』指的是……」
「你的失言不也是因為說了『如此這般』嗎?之後的善後工作,也『如此這般』地解決吧。要是解決不了,也沒辦法。或者對他說,要不要我土井利勝或是紀州賴宣,也拚死趕來川越一趟……說也好,不說也罷。再次重申一遍,使者只能騎馬去。」
松平信綱伊豆守聽了這話後,故意皺了皺眉,重重歎了口氣,回答道:
「這樣的話,『如此這般』的內容,我都明白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想說說,現在是太平年代,不能讓紀州大人騎馬去川越那麼遠的地方。因此使者的身份受到了相當的限制,請您諒解。」
土井利勝並沒有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靜地將視線轉移到眼前那個拳頭大小的南瓜上,說:
「我正想著吃這個難得的南瓜,卻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礙。」
說得實在動情,因此,侍童在一旁說:
「這個,南瓜的話……還有兩個帶花的好像要結出果實了。」
土井利勝置若罔聞,繼續說著:
「人世間喜歡早熟東西的人太多,也是件麻煩事。可惜了這南瓜,連成熟的時間都沒有。」
「那麼,我就告辭了。」
就在此時,松平信綱堅決地說道,從坐席上站了起來。
天海大僧正將上野寬永寺的事務一併交給了他的弟子公海上人,接著便返回川越。回到川越後,他便住在尚未被完全燒掉的起居室的一個角落裡,馬上開始指揮眾僧著手喜多院的重建工作。
但他始終還是太老了。他的四肢已經不能隨心所欲地活動。但與之相反,他的信仰,以及作為人類的敏銳心靈,卻一點也沒讓人感到衰老。
這個時候,一直幫助天海,成為他的左右手和耳目的是晃海法師。後來,晃海成了上州世良田(德川氏的祖先、新田氏的發源地)長樂寺的主持。據說,天海大僧正和晃海之間以心傳心的感應,從來沒有過失誤。
兩人圍著地爐相對而坐。不知是從誰開始的,兩人就這樣一點點地聊了起來。
天海生前,晃海稱呼他為「老師」,或者是「上人」。當然,天海死後被尊稱為「大師」。不過,當聽到晃海叫「老師」的時候,我們可以感受到那超乎世間父子情感的絲絲深情。
「老師,將軍大人新建了江戶城,而且還平定了島原之亂。所以他心情一定很好吧。」
晃海並不知道天海回到川越的真正原因。他沒有注意到天海和將軍之間的不融洽,以為天海只是因為喜多院失火才匆忙回來的。
「高興過度的話,有時便會脫離常軌。這樣不就糟了嗎?」
「將軍大人的性情一定特別出眾吧。在我們川越,大家也常常議論,說他不愧有著東照神君的血統。」
「晃海啊。假使將軍大人會遇到不幸的話,你說會在今、明兩年內的哪個月呢?」
「這……今年是戊寅年,明年是己卯年。」
晃海掐指妙算。
「若在這兩年內的話,應該是在明年的八月吧。好像江戶城也會有火災。」
「這樣啊,果然,將軍大人還會再遭一次火災啊?」
「您這樣說,是有什麼擔心的事嗎?」
「不,這應該是件好事。這樣一來,將軍大人就不會有疾病的災難了。」
「引起這場災難的原因還是島原之亂時的殺生吧。」
「是的。上天絕不會只懲罰一方的。」
接著,天海又繼續開始發牢騷。
「我正是因為擔心這件事,才稍微作了點努力。結果連喜多院都遭了火災。」
「是。老師您經常和我們說這個。去年春天,您在上野的東睿山發行了《大藏經》。而今年一開春,您便和平井驢庵大人、今大路道三大人,以及柳生三嚴(十兵衛)大人商量著赦免一些人的罪責。做了這麼多,還是無法逃避上天的制裁嗎?」
「是的。因為島原之亂恰恰是上天最為討厭的攻堅戰……不過,此次喜多院被燒燬,我們也不必過分悲傷。」
「您這麼說是……」
「因為我的護法,使得情況得到緩解,上天也轉移了一些懲罰到喜多院這邊。我本以為,這樣一來將軍大人就不會受到懲罰了,沒想到……這樣啊,在明年的八月啊……」
就在此時,天海並沒有注意到,晃海流露出側耳傾聽的表情。
「老師,好像有客人來了。」
「什麼,有客人來?不要怠慢了,出去迎接吧。」
「遵命。」
晃海將煮著晚飯的鍋的吊鉤往上推了推,接著便像雲遊僧一樣將袖子高高挽起,走了出去。
天海也側耳聽外面的動靜。不過,他的耳朵像爬進了油蟬一樣嗡嗡作響,根本聽不到外面的腳步聲,自然也聽不清外面訪客的聲音。
「報告。來人是江戶的使者。」
「從江戶來的啊,是紀州大人派來的,還是松平伊豆守呢?」
「不是,聽說是將軍大人秘密派來的使者。」
「什麼,將軍大人……」
「是。奇怪的是,來的使者其實是紀州大人的家臣名取三十郎大人……將軍大人派他當使者,是怎麼一回事呢?」
「紀州大人的家臣作為將軍大人的使者來這兒?」
「是的。我問了好幾次,他就是這樣說的。」
「好了好了,領他進來吧。另外,請他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雖然這個火災現場還沒有清理乾淨。」
說話間,紀州賴宣的愛臣——名取三十郎穿著整齊的禮服,恭恭敬敬地捧著個金漆盒子走了進來。
而這時,山門外傳來馬嘶,這次連老天海都清楚地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