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一邊思考著,一邊吃完了給他的飯團。然後突然問道,
「如果四郎沒能讓奇跡發生,您又會怎麼做呢,大將軍?」
「什麼都不做。因為城裡的人不久就都會變成乾屍,自己滅亡。」
「城裡的人都成了乾屍的話,那又怎麼做呢?」
「那時候,在城裡,人的屍體會堆積如山。我就把整個城一把火燒了,火葬他們。」
「哦……」
小平又十分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又問,
「大家,真的,吃了飯團就可以回去了嗎?」
「是的。對於餓肚子的人,我們一點也不著急殺他們。因為他們早晚會變成乾屍的。但是,我們和天帝之子不一樣,我們不會吃乾屍。因為我們又有米,又可以捕魚做菜,足以健康地活下去。好了,吃完飯團後,就讓侍衛送你回去吧。」
突然,有一個少年大叫了起來。
「那我、我變成乾屍的時候,就在胸前掛一塊紅布。請將我燒掉后土葬吧。」
「閉嘴!」
旁邊的小平狠狠地呵斥他。
「死了之後做什麼都沒有用了。實際上啊,大將軍,我清楚得很。」
「你清楚什麼?」
「四郎大人也會肚子餓。四郎大人並不是什麼都不吃。等大家都睡了的時候,他就會吃信徒們獻上的供品。」
「哦,真是不可思議啊。即使不吃供品,他本來也可以把木、石、草都變成食物,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啊。」
「大將軍,請您寫封信吧!告訴大家,四郎大人根本不會帶來什麼奇跡,讓大家盡早出城回到村裡。如果能回到村裡,即使不去等待四郎大人的奇跡,我們也可以耕種田地、出海捕魚,這樣大家就都能吃飽了。」
「嗯。對了,對了。小平啊,其實這才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恩惠啊……而破壞這恩惠的有兩群人。一群是城內那些靠宣揚會出現奇跡這樣的謊言來蒙騙大家的笨蛋們。另一群人就是那些奪走了你們耕種和打漁得來的全部成果的邪惡官吏們。而我正是奉命要消滅這兩群惡人,才來到這裡的。」
「奉誰的命令啊?」
「命令我的人既不是上帝,也不是佛祖,更不是神靈。而是遠遠在他們之下的『征夷大將軍』——我們的大人。是他命令我們來消滅那些邪惡的、心術不正的壞人。」
這樣一來,小平又激動地探身說道:
「這麼說來……這麼說來……您是來幫助我們的,所以才會說只要我們悔改就不會怪罪我們了……是的,別人是不會這樣做的。那麼請大將軍給四郎大人寫封信吧。我會將這封信帶回城裡,一定交到四郎大人手裡。」
這個時候,「智囊伊豆」才露出比小平還要嚴肅的表情,深深地點了點頭。
「好。但願這封信能完成將軍的期望,我一定會寫的。你可一定要好好送到啊,小平……」
只要虛心應對,沒有實戰經驗的人也多少會有點辦法。
當然,就憑少年小平帶回去的那一封書信,是不可能一下子解決這麼大的暴動的。然而無論在哪裡,真理只有一個。
松平信綱先讓小平給天草四郎時貞帶信,其後,依然作為一名「打仗外行的大將」,在略為尷尬的立場上琢磨自己的戰術。
二月一日,小平等少年回到了城中。此時,熊本的藩主細川忠利、親戚有馬直純也都回到藩地,加入了包圍原城的隊伍中。
二月五日,立花宗茂、小笠原忠真、小笠原長次、松平直重等人,都陸續到達陣地。
但是,伊豆守松平信綱還是沒有發出總攻擊的命令。
雖然沒下令發動總攻擊,松平信綱卻命令九州各藩送來礦工,說是要挖地道進入原城的地底,準備讓大軍走地道進去。
聽到這話,那些身經百戰的老武士們都捧腹大笑。
這樣做的話,萬一被敵人發現,他們在地底埋下地雷等候大軍的到來,那又該怎麼辦?
寺澤堅高的家臣將此話告訴了松平信綱,松平信綱表情認真地回答道:
「不用擔心,地底下是沒有潮漲潮落的。」
當然,這件事情很快就傳入了城中。
不出所料,讓小平帶信回城後,並沒有收到四郎時貞的回復。這就說明,天草時貞只是個擺設,真正掌握實權的是在他身邊的那些浪人。
何止如此,知道礦工人開始挖地道的二月十一日,守城的亂黨們在城內狂歡亂舞,向我軍示威。
對於敵方反映,我軍中有兩種說法。
一種說法是,「城內的人是在說他們要贏了。若把我軍引誘到地底,然後再注入海水,就能輕易將我軍淹死在裡邊」。
與此相反,另一種說法是,「城裡確實已經人心動搖了,因為糧食已經沒有了。他們這樣狂喊亂叫,其實是一種為了防止士氣低沉的苦肉計」。
在此期間,松平信綱一邊認真地派人繼續挖掘地道,一邊越來越嚴格地控制著糧食的流入。
即便如此,與板倉重昌之時也相差太多。
重昌是過於著急,而信綱卻是太不著急。因此,在那些輾轉作戰於千軍萬馬間的老武士的眼裡,信綱就是不懂作戰,不會進攻,讓人乾著急,於是批評抱怨之聲漸長。
然而,伊豆守信綱卻看似毫不在意。自從正月三日到達島原之後,他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一直無所作為。
幕府那邊似乎也忍耐不住了。二月十七日、二十日,以及二十六日連續三次派使者前來島原催促。
十七日來的使者是市橋長吉,二十二日來的是水野勝成,二十六日,來的則是三浦正次。他和松平伊豆守從少年時代就一同在將軍身邊做侍童。
面對市橋和水野,松平伊豆守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是。現在正在準備中。還請您如此報告將軍大人。」
「您說在準備中,那麼預計何時可以完成呢?」
「戰爭是活物,時間上具備彈性,要根據敵方情況作決定。請您觀察觀察敵方情形,酌情將結果上報將軍。」
對於前兩人,松平信綱是含糊其辭。等到三浦正次來的時候,在正式寒暄之前,松平信綱就態度大變,有話直說了。
「甚太郎,怎麼樣?將軍大人還是那麼性急嗎?」
他用少年時代的口氣說著:
「想著大人性子急,我就很想討好他。但如果現在討好他,就成了板倉重昌第二。我意識到,在戰場上,除了敵軍,自己的脾氣和性情才是首要的大敵。」
三浦正次臉皺成一團,搖著頭說:
「什麼,將軍大人怎麼會性急呢!將軍大人吩咐說,讓我露露臉就行,別說任何催促的話。也就是說,我這張臉就是上使。您牢牢記住吧。」
「嗯,是嗎,他這麼說啊……那麼,柳生大人他老人家是不是照舊在發火?」
「也不是,他說,能夠正確處理這次事變的只有『智囊伊豆』……把事情交給了你,他十分放心,現在天天在家研究能劇。」
「真是個討厭的老頭兒。」
「不,可能他心裡是最為掛念你的。這從他的字字句句中可以感覺得到。」
三浦正次是大炊頭土井利勝妹妹的兒子。他和小名叫「長四郎」的松平伊豆一起,從小就跟在家光將軍身邊,是他的玩伴。因此,他們都是家光將軍的親信,有著難以割捨的親密關係。
「這樣啊,將軍大人和老爺子都沒有催促啊。」
「是的。既然已經授命於你了,怎麼做無用的干涉呢。不過正因為如此,伊豆守松平信綱您的責任非常重大啊。」
「好。那麼,我也要開始行動了。」
「是下決心要發動總攻擊了嗎?」
「唉,百姓和漁民們,怎麼都不肯如我們所願出城來啊?」
「這麼說,浪人和信徒們在人格上都極受百姓和漁民的崇拜了?」
「若討伐那些受人崇拜的人,才會被視作將軍大人的『無德』呢。從未有人說我松平信綱行事粗暴吧。」
聽到這話,三浦正次呵呵地笑了起來。
「你也別太八面玲瓏了。那些議論你的人,在說你才智超群之餘,還會添一句八面玲瓏。只是,若這八面玲瓏的人對誰也不刻意討好,斷然堅持信念,可是能令整個日本為之側目的。對此我很是惋惜。」
伊豆守信綱也報以一笑。
「這些事我自然明白。那麼,假使我像被疏遠的青山忠俊那樣固執己見,又會怎樣呢?即便我不如此行事,將軍大人身上也並非沒有暴君的潛質。雖說世人將我稱做『智囊伊豆』,但將軍認定我是個作戰的門外漢,這也是一種恩德,我必須小心守護。這才是神靈的旨意。」
「嗯,你可真是自信啊。」
「自然。不過,斷絕糧食的戰略也要到極限了。好,就這樣吧,請上報將軍,就說對原城的總攻擊定在二月二十七日開始。」
「呵,你打算明天就開始攻擊啊?」
「是的。為了給您面子,我也只好飲泣吞聲了。」
「你這眼淚是為誰流的?」
「若再等一段時間的話,城中百姓總會有些離開原城的。但是,那些作戰經驗豐富的武士們即使逼得人自殺,也絲毫不會在意。」
三浦正次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點點頭說:
「死在戰場上是武士的夙願……這種信念根深蒂固。他們畢竟還是舊時的武士啊。」
「是的……但這驚人的氣魄和決心實在可悲。我之前讓開礦工人去挖那絕無可能貫通的地道,是以此打發時間而已。」
聽了這話,三浦正次再次歪嘴搖頭,說:
「要是無意中開採出金礦來,那就有意思了。」
「不,我會挖出比金礦更為貴重的東西。不,若是挖不出來的話,我這伊豆守就無顏見將軍大人了。」
「這樣啊……不過,說不定你可會變成新的戰場名人啊。古時的勇者,誇耀的焦點往往是砍下了多少敵人的首級。而今後的勇者,則要看他在戰爭中能怎樣去幫助人民……世事變得可真快啊。」
說到這兒,三浦正次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肌肉也緊繃了起來。
「話說回來,這次總攻擊一定要取勝啊。著急誤事才是將軍大人最不願意看到的。」
「那是自然。戰爭早已勝利了。不管敵方怎麼說,當我們把這個嚴密的包圍網收攏之時便是取勝之時。可以說,響徹城內的鼓聲和他們的舞蹈,不過是恐懼失敗的哀鳴。這也是孩子們的淚水之源啊,那些天真又愛逞強的孩子們強忍肚餓卻從不抱怨。」
「那麼,我就將你的話,原原本本地報告給江戶了。」
「就這麼說。你就說,我松平伊豆守之所以到今天還在靜靜等待熟透的柿子自己落下來,是為了德川家的天下盡可能長久……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在這麼祈禱。東照權現的遺訓說,忍耐是太平長久之基。我伊豆守完全沒有作戰經驗,但柳生卻說只有我才能做到,為此我由衷感謝老爺子……剛才的話你就按自己的想法上報將軍吧。好了,我得馬上去為包圍戰的落幕作準備了。」
此時此刻,松平信綱的話流入了三浦正次的心中。
於是,與長期的包圍戰正相反。
「二月二十七日,總攻擊開始!」
命令一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諸大名的軍隊奮起開火。次日,也就是二十八日,那樣牢不可破的原城就被輕而易舉地攻陷了。
進得城裡,三月一日徹底破壞城郭。三月三日,暴動的頭領天草四郎也就是益田時貞,以及同夥的浪人們全部被斬首。隨即將他們的首級掛在了長崎。
從總攻擊開始到原城攻陷,大約花了一天時間。從斬殺暴軍頭領到梟首示眾也不過短短的三天……這絕不是哈維爾所預言的,枯木開花般奇跡的結果。相反,是幕府統治得到鞏固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