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十七日,松平信綱伊豆守下令向原城發動總攻擊。此後,他的進攻手段便變得非常嚴酷。
他知道,城內的糧食已經耗盡。在開始總攻擊的六日前,即二十一日的前哨戰中,幕府方仔細地審問了俘虜,並檢查了戰死者的屍體,由此得知敵人已經無糧。
二十一日,天草四郎親自出現在城樓,指揮著蘆塚忠右衛門等一千四百人殺入黑田的陣地。那一戰大概就是最後的試探了。
他一定看清楚,繼續守城是不可能了。
這時,黑田家家老黑田監物已經奮戰捐軀了。但從守城的敵方遺體的胃裡,只能辨認出青草之類的東西。
而且,那些被俘虜的百姓在被抓住後,也就沒有隱瞞這一點的意思了。
「給我們這些賤民的糧食越來越少,這兩三天連米飯也不給我們了。只剩下少許的大豆和麥子,有時會給我們一點。而城內的彈藥其實在二月上旬就已經用完了。」
這樣的話,戰爭是無法繼續的。但敵軍為什麼還能頑強抗爭到最後呢?
這其中一定還是隱含著宗教戰爭的秘密。
松平伊豆守確認了這些事實後,便心平氣和地等待著二月二十七日總攻擊的到來。
而這從二十一日到二十七日的七天時間,應該是為了讓那些一無所知進入城中的百姓、漁民們可以有時間帶著家人逃跑出來。
但是,守城一方始終鬥志頑強。恐怕那二十一日夜晚的突擊,也只是為了設法奪取我軍的糧食,以苟延殘喘。
然而此時,「天帝的使者」天草四郎的母親、姐姐、妹妹、姐夫以及外甥等一干家眷全都落入了圍城方之手,實在極為淒慘無助。
當然,這件事已經沸沸揚揚地傳入城中了。
「現在我方數十萬大軍有充分的武器儲備,並且張開了包圍網。但是,如果因為天主教徒之外的百姓和漁民們,而犧牲各藩士兵的生命,並非良策。自去年以來,從城裡逃出來的百姓已有相當人數。他們不光得以活命,還得到了一定的錢財,今年的地租也給免了,大家都感激涕零。今後,並非天主教徒卻無奈留城的自不必說,對那些改宗的天主教徒,也會保住你們的性命。請你們好好考慮一下我們的提案,盡快出城……」
這番盡情盡理的話通知到了城中,但直到最後,都沒有顯著的收效。
在這種時候,人的志氣和信仰總會有著秘密的力量。
就這樣,二月二十七終於來臨了。
這天伊豆守松平信綱和戶田氏鐵召集來諸位將領,於上午十一點奉上濃茶。在大家悠閒喝茶的時候,氏鐵派出去的偵察兵跑了進來,緊急報告說:
「鍋島大人已經開始攻城。」
「好,既然鍋島家已經開始進攻,我們也不能磨蹭了。前後軍一起進攻!」
在松平信綱的號令下,這杯濃茶便成了出征酒。
最前鋒鍋島勝茂捨棄外城,直接攻入城郊放火。
於是細川家的軍隊便一舉攻入城中心,只花了半天多時間,就取了天草四郎的首級。
那時,包括男女老幼,城中共有一萬多人戰死。信綱抓住機會,盡毀城中的各個據點。並將天草、島原的百姓和漁民們全部放回村中。
不僅把他們放回了村裡,還免除了他們欠繳的及當年的地租。所以,撇開宗教上的對立不談,這些措施可以說是很周到了。
但是,此後對於我方軍隊的賞罰卻是非常的嚴格。對於引起此次暴動的松倉勝家,以「政治行為錯誤」的罪名定罪,降為平民並賜死。而寺澤堅高則以「疏忽政事」的罪名,沒收天草四萬石俸祿。
此外,還以「鎮壓措施不當」的理由訓斥了信綱的前任、板倉重昌的兒子板倉重矩,以及豐後府內的目付。還以「違背軍令私入敵陣」為由處罰了鍋島勝茂。
但是,在當時的各種記錄中,也極少有讚揚「智囊伊豆」松平信綱的風評。
信綱並不喜好、也沒有追求過表揚。如果他表現出追求好評的樣子,當時那些勇猛過頭的武將、老將們一定會議論說:
「伊豆守果然不會打仗。只不過是攻陷那麼一座小城,竟然花了三個月。」
信綱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
本來,伊豆守松平信綱是金兵衛大河內久綱這個地方官的兒子。六歲時,他成了叔父右京大夫松平正綱的養子。總而言之,他作為地方官的兒子,竟然從三代將軍的侍童變成了如今位高權重的老中,年俸七萬五千石。所謂「槍打出頭鳥」,不懈的自我警惕是十分必要的。
在漂亮地解決了島原之亂後,松平信綱返回江戶,向將軍家光報告了戰爭的大致情況。之後,他便立刻去了上野的寬永寺,去拜訪年紀過百的天海大僧正。天海大法師極受將軍大人的尊敬和信賴,這點自不必說。見到大僧正之後,信綱先是這樣說的,
「啊,我可安心了。聽說大僧正您的身體不是很好,我很擔心,就急忙趕過來看您了。還好,您看起來還是容光煥發啊……」
緊接著,他加了一句。
「大僧正,您究竟多大歲數了啊?」
天海銳利地看著信綱,問道:
「用你的智慧來猜猜看,我究竟多大了?」
「這個嘛,因為您從來沒有認真地回答過這個問題,所以我也不知道準確答案。有人說您已經快一百三十歲了,也有人說您九十歲。」
「原來如此。那麼,我的年齡差不多就在這之間啦。」
「之間?……您是說,一百一十歲左右?」
「也不是。是在九十歲到一百三十歲這之間啦。」
「您這麼說,難道您也忘記了自己確切的年齡?」
「那你覺得我該多大了?我的記性不好,出生時的事情記不清了。因此,別人看我像一百三十歲,我也覺得有可能。如果別人看我像九十歲,可能也沒錯。我的年齡是隨對像而改變的。」
「原來是這樣。大僧正真是個誠實的人。」
「對啊,我是不會說謊的。」
「不過,關於您的大概年齡,您聽誰說過嗎?」
「有人說,我是在後柏原天皇在位的永正六年(一五○九)出生的。如果這是真的的話,我那就快一百三十歲了。聽說我的父親是十一代將軍足利義澄,而我的母親是奧州會津高田城的城主三浦盛高的女兒。」
「原來如此。」
「不過,之後,又有人調查說,是在那之後的一年。說我的母親是宇都宮正繩的女兒,名叫熊野御堂,父親是古河公方足利高基。還說我的小名叫龜王丸。不過什麼鶴啊龜的,我完全沒有印象。在足利家的家譜中記載,永正九年正月,義澄的兒子龜王丸出生。那麼,我就生得比起永正六年再晚上三年。另一種說法是,我在後奈良天皇享祿元年(一五二八)的十月七日出生。這是永正六年之後的第二十年。在那一天,古河高基的妻室生下了天海,之後便去世了。若這是事實的話,我就只有一百歲零幾歲。還有,在三河的《松平傳記》中說,古河高基的四子天海是在天文十一年(一五四二)的壬日寅時出生的。若是這樣的話,便是和東照君同一年出生的。這真是不可思議了。」
聽到這樣半開玩笑、半自嘲的話,松平信綱反而鬆了一口氣。
「若和東照權現同年出生的話,就只是快到百歲啊。」
「說不定就是這樣啊。」
「到了現在,還有人認為您就是日向守明智光秀嗎?」
「嗯,春日局等人還非常認真地問過我呢。」
「雖說如此,您應該不會就是明智光秀吧?」
「哪能呢。大概是因為明智殿下也在比睿山隱居了一段時間,有人弄錯了吧。」
「大僧正,說起來,我也犯過個大錯。」
「哦,這倒很有趣。是什麼樣的錯誤呢?」
「此次,我去島原時,是這樣吩咐當地軍人的,要是要突然發動攻擊,或是出現緊急事件的時候,就會在我們的營地敲鐘,以此為出兵的暗號。」
「哦,用大鐘啊,很有趣。簡直就像舉行葬禮似的。」
「不過,發出命令後我就開始擔心了。我擔心其他人會去敲鐘。要敲鐘的話,即使不用鐘槌,用槍托也可以。要是真這樣了,可能會引起大騷動。想到這些,我連覺都睡不好。」
「嗯,確實如此。那後來您怎麼做的呢?」
「我將鐘槌放到枕邊,反覆思考,第二天便用草蓆把大鐘捲了起來。我給大鐘纏了好多層,但還是放不下心。然後我突然想到,若把鍾放到地上,它就不會響了。這下我總算安心了,晚上便睡了個安穩覺。結果在那天夜裡,城中的敵軍突然來襲……」
「呵呵呵,這太有趣了。」
「我十分狼狽,趕緊把包著草蓆的大鐘吊了起來。誰知那草蓆竟然解不開。我慌慌張張地切開草蓆,總算鬆口氣的時候,周圍卻突然重歸安靜。敵軍已經撤回了城裡。結果,就跟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呵,這也算戰場上的訣竅吧。」
「是的。若太過用心的話,在緊急時刻反而起不到作用。」
說到這兒,天海大僧正像小孩一樣高聲地大笑起來。
「因為這事,大家都笑話你了吧。伊豆守的政治才能自不必說,打仗上卻是會自作主張犯些小錯啊。」
「這樣不行嗎?大僧正。」
「沒有什麼事是不行的。因為這個,對手就放鬆了下來。他們認為在戰術上可以勝過你。但在心中,其實是害怕你的。這種不把失敗當做失敗的豁達胸襟,對手笑過之後,會覺得毛骨悚然的。今天的這些話,之後也說給將軍大人聽聽吧。隱藏失敗是女人和小孩的做法。」
聽到這兒,信綱立刻順著天海的話說了下去。
「大僧正,在此我有件事想請求您。」
聞言,天海又一次悠閒地笑了起來。
「果然是不得不防的『智囊伊豆』啊。呵呵呵呵……」
「那我就得好好聽聽了。因為你可是聰明過頭啊。」
「不是聰明過頭,正是智慧不夠,才會被人奚落。所謂的『智囊伊豆』,就是智慧不足的伊豆守……人可是很擅長諷刺別人的。」
「是這樣嗎?伊豆守的不足,就一定是智慧方面的不足嗎?」
「大僧正,請您和將軍大人說,伊豆守隔了那麼久好容易回到江戶,請他不要生我的氣。」
「呵,讓他不要生氣啊……我卻認為將軍大人的優點是,一旦生氣,不論是誰,即使是家臣也照樣斥責。」
「不,這次不能生氣。我是十二月三日從江戶出發的,回來的日子正好是三月中旬、櫻花盛開的日子。」
「的確如此。你回來得真是好時候啊。」
「這四個多月,說晚也晚,說早也算早。」
「原來這樣啊,將軍大人怪你回來太晚了嗎?」
「是的。因此,我就說了句,比起前任的板倉重昌,我可早多了。」
「於是,將軍生氣了?」
「將軍說我話太多了,說被斥責的時候不是應該保持沉默嗎?」
「呵呵。」
「於是,我又多說了一句:『比我早走一步的板倉重昌,回來了嗎?』」
「喂喂,板倉重昌不是已經戰死了嗎?」
「是的。正是因為他戰死了,所以回不來。我就對大人說:『不才活著比板倉早回來了。請您不要計算錯誤。』」
「是這麼個道理。那麼,大人又是怎麼回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