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光第一部:守正出奇 第28章 鎖國前夜 (4)
    寬永十三年五月十九日,幕府規定嚴禁所有日本人出海,並對擅自偷渡者和海外歸國者處以嚴厲刑罰。這一天,距在日光舉行空前盛大的遷宮儀式僅僅三十九天,可以說是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施政舉措。

    另外,在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伊達政宗,這位唯一被允許在日光大社的陽明門處擺上自己進獻的鐵燈籠的赫赫人物,在江戶的宅邸中離開了人世。

    家光剛剛因忙完東照宮的遷宮儀式而舒了口氣,就被告知伊達政宗的病情已經非同尋常。

    「將軍大人,據傳伊達政宗病危。」

    伊豆守松平信綱將這一消息稟告給家光時,其實正是鎖國令頒發的當晚。

    「什麼?那個頑固的老頭子?病危?!」

    「是的。將軍公務繁忙,本以為若無大礙就不必告知將軍,但不曾想此次病情似乎已無藥可救。」

    「伊達這老頭子……病得、病得那麼重嗎?」

    「是。將軍做了件好事啊。將新建成的西之丸借給政宗大宴賓客,讓他風風光光地張羅了辭世之前的最後一宴。」

    「對對,這麼說來,當時老頭子對我們也是毫不相讓呢……是嗎,到底還是病危了啊。」

    「將軍,您有何打算呢?是去探望呢,還是置之不理呢?」

    「嗯……可是畢竟我剛才因為進獻鐵燈籠一事斥責過他來著……」

    「正因有此事,臣才冒昧詢問將軍的打算。若是無所表示,您心裡會不會有遺憾呢?」

    「嗯……」

    「之前已有過雅樂頭酒井大人和駿河殿下的事情,小人才斗膽和將軍提起此事。雅樂頭在西之丸燒燬之後在寬永寺待罪,被您嚴厲斥責過,此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異常溫和,最終沒有等到日光神社建成之日就過世了。嗯……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三月十九日。」

    「……」

    「雅樂頭去世之前好像說過,將軍是一位讓人畏懼的人物,覺得權現大人都沒有您那麼讓人生畏,被將軍叱責時害怕得身體直發抖……因此,您看伊達的事情……」

    伊豆守松平話講到這裡,家光終於開口了:

    「好,那我去看看他吧!告訴老頭子,進獻鐵燈籠之事,實際上我心裡是充滿感激之情的,我家光不是連這種事情都不懂的傻瓜,讓他安心離去好了。」

    「將軍大人,其實這正是我所期盼的,所以才把這些話說給您聽。」

    一聽此話,家光立刻不滿地咂了咂嘴,訓斥伊豆守。

    「你總是亂操心,你的心思就像映在鏡子裡一樣,讓人看得一清二楚。我正是看透了你這番心思所以才答應去探望的。這樣,二十一日我去探望,命令伊達在此之前絕對不准離世,這是我家光給他的最後的命令,告訴他不許違背!」

    「是,小人明白。」

    家光要去仙台宅邸探望伊達政宗的消息一出,大炊頭土井利勝就請求一定允許他陪著一起去。「好吧,對於大炊頭來說,政宗始終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啊,這一次就讓恩怨全都過去,作個了結,你也一起去探望吧。」

    家光隨口答應了。於是,由土井利勝、豐後守阿部忠秋陪著,家光前往伊達的府宅去探望。其探望方式也頗具家光的風格,因為忌諱在下午探望重病人,於是家光不到卯時(上午六時)就叩響了尚籠罩在靄靄晨色中的伊達家的大門。

    伊達一家上上下下,全都大吃一驚跑去迎接家光。看到家光徑直闖進來,並且剛一開門便急匆匆地要探望,政宗的嗣子忠宗比那些老臣更加慌張,急急忙忙請家光到客廳入座。沒想到家光把手一揮,「算了,我肯定是等不急的,直接帶我去他臥室吧。」說罷,也不管忠宗是否答應,就徑直闖向奄奄一息的政宗的寢室。

    闖進去一看,裡面的情形讓家光目瞪口呆。政宗此時並沒有在被褥上躺著。被褥被整齊地疊好收拾到旁邊的房間裡,而政宗自己則穿著和服,依靠在柱子上盯著前方的院子。

    「哦,伊達,你沒有躺著啊。」家光吃驚地站在門口。政宗動了一下他那僅存的獨眼,慢慢地打量著家光,施了一禮。

    看樣子伊達連說話都已經困難了。僵紫的臉色上僅僅浮現出一絲絲微笑。

    「家父說過武士決不能死在被褥上,所以,這兩三天,就一直這樣不眠而立。」

    忠宗平伏在地上如此稟告道。家光一聽,拉下臉點點頭在旁邊的坐席上坐下。

    「怎麼樣?還能進食嗎,伊達?」

    忠宗又代為回答道:「三天之前,家父說無法進食。於是從近侍中精選出四五十人,讓他們從庭院衝進來。」

    「什麼?讓侍衛衝進來?要他們衝進來做什麼?」

    「當時準備喝的一碗薄粥已是最後的一餐,但就連薄粥無論如何也都無法下嚥了。所以,家父命令眾人高聲吶喊一起衝闖進來以作激勵。」

    「嗯,是這樣。那麼眾人果真都衝進來了嗎?」

    「是的,我吩咐眾人從院前的柵欄入口處舉起長槍與刀全部衝進來。隨即,家父便猛地站起身來,大喝一聲:『各位衝啊!』隨著這一聲喝,將口中的粥吞嚥了下去……這樣,就完成了最後的一餐。」

    當忠宗說到這裡時,政宗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用眼神示意讓人把紙筆拿過來。

    伊達政宗的病情,比家光想像的還要糟糕,早已病入膏肓了。

    「也就是說,自絕食以來,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是的,包括家母在內,所有的婦女和孩子都不准進入這間屋子。家父說訣別已過。」

    「訣別已過……作何解釋?」

    「因為這裡是家父與死亡的戰場。家父認為戰場是婦孺不可接近的地方,故下此禁令。」

    在忠宗回答期間,政宗已取好紙筆揮筆疾書,看樣子無論如何也都無法說出話來了。

    可以肯定,這些就是瀕於死亡前並發的類似於喉癌一樣的病症。

    確認了一下書寫內容之後,政宗仍舊微躬著身子,將紙推放到家光面前。

    看紙上,筆鋒早已凌亂,但是文字仍然能夠清楚地辨讀出來。

    「——啟赴黃泉之際,承蒙將軍前來探望,實誠惶誠恐。——」

    「怎麼樣?伊達,已經和閻王爺交過手了嗎?」

    政宗微微點了點頭,又顫巍巍地提筆再寫。看樣子聽力尚未受損。

    「閻魔膽怯,未敢現身,皆因將軍明治,天下太平。」

    「您真會取笑。平息戰禍是伊達你的功勞啊。托你的福,讓我這將軍穩坐天下,天天都無所事事。」

    聽完此話,政宗第一次發出像風一般的笑聲。

    笑聲嘶啞得幾乎不似人聲,而這就是家光在政宗彌留之際聽到的他的最後的聲音。

    笑著拿起筆的政宗,好像還想再寫些什麼,但是這次已經沒有力氣寫出成形的字了。政宗歪了歪嘴,扔掉了筆。

    雖然已到這種地步,政宗也絕不要躺下。他如一隻受傷的蟾蜍,匍匐著前移,仰頭看著家光,視線沒有半點的游離與躲閃。

    家光突然想哭出來。這位老邁的一代梟雄,現在已變得既不能說話,也無法動筆了,而他不見妻兒,與死亡對峙的決絕之心,實在讓人慨歎,銘記在心。

    這時,一起跟隨過來探望的土井利勝撿起筆,打破這悲慼的僵局。

    「將軍,竊以為伊達大人如有何心願,當酌情予以滿足。」

    彷彿這話是說給政宗的,土井利勝邊說邊轉頭看向伊達政宗,他的眼角也已濕潤。

    政宗連拜了三次。其子忠宗小聲說道:「將軍大人前來探望之前,家父為生存下去一直在努力抗爭著。」

    家光聽後沒有作答,而是拉起政宗垂在地上的右手。那隻手也早已變得有些冰冷了。

    「伊達,如果有什麼想說的話,儘管讓忠宗寫下來,交給我好了。你是祖父權現大人的朋友,我絕不會怠慢的。」

    政宗再一次仰頭看著家光的臉,如痙攣一般他臉上的皺紋震顫起來,但是卻已發不出一絲聲音,說不出任何只言片語了。

    伊達政宗,不臥病榻,不見妻兒,最終帶著一身瘦骨離開了人世。這是在家光探望之後的第三天,五月二十四日。可以說,伊達政宗一直在等待家光探望,在這願望實現之後才終於肯撒手人寰。

    先是二代將軍秀忠,接下來雅樂頭酒井忠世、伊達政宗接連去世,這些都表明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人事也好世事也好都要有大的變化。

    「怎麼樣?已經稟告將軍關於禁止日本人出海的事情了嗎?」

    井伊直孝在江戶城本丸的要所見到大炊頭土井利勝這樣問道時,利勝正不停地用手指揉著太陽穴。

    「已經稟告過了。但是我覺得要有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危險事情即將發生。」

    「將軍也對我們說過,安宅丸號很快就要造成了。是這件事吧?」

    「不,實際上,又有新的麻煩。不久,在肥前的島原,松倉勝家的封地一帶,好像要起騷亂。」

    「什麼?島原附近。這麼說和安宅丸號的事情沒有關係?」

    「是的。我從正在各地方巡查的柳生十兵衛那裡聽說的。據說有爆發起義的跡象,很不安穩。」

    「島原一帶……也就是說還是和與大阪那邊來往甚密的基督徒有關係了?」

    「表面上看是這樣吧。但是,還可以繼續深挖下去。」

    「深挖下去,這麼說是大阪浪人的殘黨?」

    「正是。他們如果和基督徒暗地勾結的話,騷亂就很有可能與南蠻諸國扯上關係。之後,將軍如若說乘安宅丸號環遊世界的話,恐怕還要牽涉到明朝與清軍的爭鬥。您能不能造一個關於安宅丸號鬧鬼的故事?」

    「安宅丸號鬧鬼的故事?」

    一向謹慎的直孝反問道。土井利勝終於把手指從太陽穴處拿開,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道:「比如說讓安宅丸號這艘船上出現駿河大納言的幽靈。」

    「新建成的安宅丸號上出現駿河大納言的幽靈?」

    「不是出現,而是造出。幽靈這種事情可以隨便怎麼說。」

    井伊直孝咂咂嘴打斷道:「幽靈的事情不適合拙笨的人來講。這方面的事情,還是您最擅長吧。對了對了,說起這個來,除了土井大人您,還有但馬守柳生大人也深諳此道。但馬守不只是在劍術上,什麼幽靈、密探之類的都很精通。這種事情還是他比較合適吧?」

    話音剛落,利勝「啪」地一拍膝蓋,說:「想起來了!」

    「什麼事情?」

    「但馬守柳生大人近日與陳元贇聯繫甚密,不能放過這一點。對,恰好此事與其子十兵衛也有干連,就拜託但馬守來做吧。」

    「但馬守剛剛被將軍召去在內裡談話,估計不久就會來這裡。」

    「井伊大人!」

    「什麼事情?」

    「想拜託您一件事情。請您偷偷告訴柳生大人,問他可否知道關於新建成的安宅丸號有一些奇怪的傳聞。」

    「奇怪的傳聞……是什麼?」

    「駿河大納言的幽靈跟隨著一個可疑的男子,在剛剛建成的安宅丸號上出現。」

    「嗯?那可疑的男子是誰?」

    「他這樣問的話,就說那可疑者正是陳元贇,他作為明朝的密探,很早之前就以流亡身份潛入日本。」

    「什麼?陳元贇是明朝的密探?」

    土井利勝帶著曖昧、複雜的表情,意味深長地笑了。

    「世上有一箭雙鵰之說,您若能像我剛才那樣說,便有兩利可得。其一,現今想出兵幫助明朝的那些人應該就會因此放棄原來的念頭了吧。其二,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陳元贇自己就會切斷幫助明朝的路吧。不管怎樣,為了國家,為了將軍大人,請您聽從我的建議吧。」

    井伊直孝聽完,挪了挪身子變了臉色。

    「這樣,豈不是要我去欺騙但馬守柳生大人嗎?」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天下太平。」

    「但馬守柳生大人,可是十兵衛和友矩的父親。那友矩,據說可是從將軍那裡拿到十四萬石封賞的人物。」

    「正是,正因為如此,現在但馬守是權傾天下的人物,也是能隨意操縱陳元贇的人物,從這點入手再合適不過了。這是小人的懇求,萬望井伊大人屈從承應吧。」

    井伊直孝低低地沉吟了一聲,端正姿勢陷入沉思。但馬守從大奧退出來的時間眼看已經逼近,一縷斜陽射入要所的院落當中。

    井伊直孝再一次沉吟,把手中的扇子開了合,合了開。

    而土井利勝則一動不動地盯著井伊直孝。

    這時,紀州的賴宣輕手輕腳地從大奧中出來,看樣子也是從家光身邊退下來的。

    土井利勝冷冷地看著他點頭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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