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忠長逃出二條城,離開了京都。獲知母親的病危的消息,在父親和哥哥風光的宴席上,他怎麼都裝不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九月十二日,忠長沒有得到父親和哥哥的同意,就擅自離開京都趕往江戶。
當他十五日到達江戶時,母親已只剩一具冰冷的屍體了。沒有等到忠長回來,沒能看到全家風光無限,孤單安靜地在江戶城內離開了人世。
忠長抱著母親冰冷的屍體,失聲痛哭。
如今想來,無論是母親也好,大阪城的澱君也好,真是一對不受上天眷顧的姐妹啊……
姐姐澱君和深愛的兒子豐臣秀賴,在大阪城陷落之際,雙雙自殺而死。
妹妹崇源院,把自己的一個女兒送入宮中,現在外孫女都已經即位為天皇了。但是,丈夫,孩子們都不在身邊的時候,還是逃不過一個人孤單寂寞地離開人世的命運……
家光在母親死後二十四天,即十月九日回到江戶,父親秀忠慢家光一步離開二條城,卻沒有回到江戶。中途去了駿府城。身為太政大臣大御所的父親,不允許草草置辦妻子的喪事。真是諷刺的掌權者啊。
喪主毫無疑問是哥哥將軍家光,喪禮是在母親死後第三十三天,即十月十八日舉行的。
(一切都是謊言!這個喪禮也全都是由謊言編成的……)
辭世的母親最疼愛的忠長,別提當將軍了,連擅自回府還被狠狠罵了一頓。喪主也是辭世的母親討厭家光。
崇源院的葬禮在麻布野(後來的我善坊廣專寺,深廣寺所在地。)設置了荼毗所,引導僧是桑譽了的。念誦的是傳通院。佈置大松明的是大光院。佈置小松明的是飯沼的弘經寺。負責供奉奠湯的是靈山寺。負責奠茶的是幡通院。出棺的是靈嚴寺。鎖棺的是大念寺。準備膳食的是蓮馨寺。準備祭品的是結城的弘經寺[以上是日本當時的葬禮的習俗,荼毗即火化,松明即火把。
]等,這是一場盛大的葬禮。江戶城內以及附近各地的有名寺院全部加入到了這次的葬禮中,單是僧侶就超過了一千兩百人。可是,忠長不會忘記,當母親的遺體被火化時,彷彿自己的身體也被烈火炙烤著一般氣得發狂。
沉香鋪了三十二間有餘,同時點火,香煙瀰漫,一直吹到了數公里之外。
但是,那又如何呢?
緊跟著母親遺體的有忠長,有也是母親近親的京極若狹守忠高,還有松平仙千代丸……何其壯麗,何其奢華,可謂令人瞠目結舌的送葬隊伍。然而,其中又有幾個真正感到悲傷呢……
父親沒有從駿河過來,代替父親前來監督葬禮進行的是青山大藏少輔幸成。
幸成用極其嚴肅莊重的表情掃視了一下周圍:
「蠢貨,都給我哭!」
忠長現在還記得,來自身延山的日幹上人怒目圓睜大聲叫罵的情形。
說起來,從二十二日到二十六日期間,諸派僧侶都雲集增上寺開展供養法會,分別從家光那領供養費。但是,池上本門寺的日樹和中山法華寺的日賢並沒有接受供養費,始終秉承不受不施的日蓮宗的宗旨,信徒之外的佈施堅決不收。
那時,忠長的氣才稍稍順了些。
(這才對。這才是配下葬母親的人……)
忠長聽到了心底某處自己真實的聲音。
怎能輕易屈服於這樣的與碌口無為!
這些種種,最終促成了忠長對父親秀忠的要挾。
父親說不定也把政治看成是一種妥協呢。
(什麼妥協才是政治啊!懂得如何引導一眾愚民,這才是指導者的政治啊……)
母親的去世,引發了忠長的這些怪異的自問自答。事實上,就是這樣的思考導致了最終的發狂。駿河大納言這樣的人物怎麼會接受自己不信任之人的同情以及佈施呢。
這成為了駿河怪異言行的基調,不久之後,他就開始向父親討要大阪城,心中逐漸生出想要再次確認自己在這世上的價值這一念頭。
直到被父親嚴厲訓斥時,忠長才注意到,大阪城也好,百萬石也好,跟日蓮宗的不受不施都相去甚遠,只不過是勒索和威脅罷了。
時至今日,忠長開始明白了父親的心意。對崇傳的不幫忙,天海僧正的視若無睹,都漸漸明白了原委。
但是,忠長心裡還有一塊石頭,就是高崎城主傳達的土井大炊頭的話。
「前代大御所已經決定的事情,死後也不會更改。這種事,駿河大人難道不明白嗎?」
右京之進不著痕跡地提到忠長的日常生活時,沒說上一句話就被大炊頭打斷了。右京之進向身邊的家臣透露,駿河大納言的事估計沒有迴旋的餘地了。這話,又傳到了忠長的耳中。
忠長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又燃起一團憤怒的火焰。
現在的土井利勝,這個東照權現的私生子,比將軍家光握有更大的政治實權。
(對了,這傢伙,肯定是不滿自己落入臣籍,所以嫉恨我忠長。)
正是由於這種嫉妒和怨恨才導致了自身的悲哀的命運,所以,不首先斷絕這種念頭就沒什麼好說的。
(別著急。別著急……)
這些定是和家光的打算、紀州賴宣的想法相差甚遠的「被囚禁之人」的念想。
只是,忠長有沒有注意到這點呢?
今天,忠長也是聽著樹影中的咳嗽聲,皺著眉頭走上長廊。正在那時,一個侍女捧著食案走了進來。
「大人,有江戶來的客人想見您。」
「什麼,從江戶來的……誰?誰來啦?」
「啟稟大人,是阿部豐後守忠秋。」
「什麼,你說忠秋來了。忠秋是將軍家的寵臣……是啊,這可是好消息!我待會再吃飯。趕緊讓客人進來。」
忠長瞬間變了個人似的,腳步輕快地回到房間,親自為來客整理好了坐墊。
阿部豐後守忠秋是將軍家光手下多少有些光芒奪目的愛將。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從幼名小平次的時期開始,就作為付小姓侍奉當時還叫竹千代的家光左右。他是阿部左馬助正吉的長子,慶長十五年(一六一○)以來一直擔任近侍,是一個時至今日在切磋劍術時仍然敢於毫不留情地攻擊家光的硬漢子。同時得到柳生宗矩的允許,他還可以自由使用柳生新陰流的武術。現年三十二,年齡比知惠伊豆松平信綱小六歲,比家光大九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好時候。
這個忠秋竟然千里迢迢從江戶趕來此地。
「你就是豐後守吧,一直等著你呢。實際上,我一直偷偷在琢磨,是你來呢,還是伊豆守來。我相信到了今天,能幫我的只有將軍了。」
忠長對忠秋笑臉相迎,然而忠秋的臉上卻不見一絲笑意。
「這次是將軍秘密派我來探望您,請恕小人禮數不周。」
「這叫什麼話啊。和一個罪人講什麼繁文縟節。哥哥身體還好嗎?」
「是。不久前肥後的加籐忠廣到了江戶,連日來,將軍為了加籐家的事一直在和大臣們商議。」
「肥後的加籐……出什麼事情了?」
「啟稟大人。已經決定沒收肥後國,但是,接下來如何處理大家各持己見。」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加籐家有什麼不當的舉動嗎?」
「簡單地說,加籐父子不能勝任薩摩的城防職務。現在江戶城中,加籐家的事情和駿河大人您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哦。幾經決定將肥後貶為平民了嗎?」
「是。收回城池罷免官職的事情馬上就要開始了。紀州大人也接受了這一決定。」
忠秋平靜地說著,並沒表現出一絲感慨。
「話說回來,準備給駿河大人乘坐的船已經完工了七八分了。」
「什麼?我坐的船?!」
「是的。正在三浦三崎建造的安宅丸。我只知道那是舉世無雙的大船,至於到底能裝幾千石沒聽將軍明確說過。」
「你是說,讓我……讓忠長……乘上那艘船嗎?」
「是的。將軍說,那是已故的大御所的決定。將軍父子間有些什麼話,我當然不清楚,土井大炊頭,酒井雅樂頭也都不明白。大概不為人知方有趣味吧,將軍一個人倒是樂在其中,小人也不敢詢問。既可以想成流放罪人的船,也可以想成海軍大將用以征服唐國,天竺的戰船。只是似乎直到安宅丸離開日本港口之前,都一概不提它的去向。」
「這麼說,你……就是為了說、說這個,才來的高崎?」
「是的。不能是別人。和您說這些,小人心中也很難過。駿河大人,您想坐這艘船去什麼地方呢?」
一瞬間,忠長臉色煞白。
(哥哥,終究要把我逐出日本國啊……)
「那麼,那艘叫什麼安宅丸的軍艦,你也沒見過吧。」
「是的。軍艦建造乃天下機密,知悉情況的恐怕只有負責建造的向井將監一人而已。」
「嗯。那將軍說過,那艘船確實是用來流放我的船嗎?」
「是的。不僅是將軍,伊豆守、大炊頭一說到這個就會爭論不休,於是現在大家都避免提及此事,默默地等待著軍艦建成。」
「哦。那麼你聽說這船何時建成?你也非親眼所見,不可能知道確切。說個大概就行了。」
「小人以為今年內應該就可以完工。因為將軍說過,明年,大御所的喪期一結束,就會上京,那時一切都要解決掉。所以小人猜想將軍是不是打算明年春天上京面見上皇和東福門院時,順便匯報駿河大人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原來如此。所以,將軍才命你偷偷前來告知我此事。」
「正如您所言。」
「你來這的事,土井大炊頭知道嗎?」
忠長這話問得過於認真,忠秋險些啞然失笑,
「當然知道。我等近侍離開江戶城的事,大炊頭大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這樣啊,應該說,果然如此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您能明白真是太好了。小人也不虛此行了。對了對了,將軍還說了,派你去探望駿河僅限這次。下次就不需要你了。下次會派你的同族,巖槻的阿部對馬守重次。這事決不要外傳。」
「下次的使者是阿部重次?」
「將軍相信小人一族守口如瓶,凡大事必派小人或重次,所以,能為將軍來此,小人深感榮幸。」
「下次是阿部重次啊……」
「所以,在下次的使者到來之前,小人和您說的話,請您對高崎城的人保密。」
「這麼說,城主安籐右京之進都不知道你的來意吧。」
「是的。忠秋是將軍直接挑選的特別秘使,請您記住這點。」
「明白了。徹底明白了!連右京之進都不知道的話,那紀州也不可能知道。只有土井大炊頭清楚……」
「如此大事,大炊頭即使知道,也不會隨意洩露的。」
「這我清楚。」
忠長的臉上泛起諷刺的笑容。
「豐後守,我告訴你,我從小就特別愛打獵……」
「這點小人清楚……」
「因此,犯了兩次無法挽回的錯誤。一次是打了城內護城河中的鴨子。一不小心射向了哥哥所在的方向,令父親非常震怒。第二次就是被從駿河趕走的原因了。在禁止殺生的淺間大權現的神域內獵猿……」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嗎?我啊,最愛打獵了。可坐船,我從小就不喜歡。將軍為討厭坐船的我營造大船,哈哈哈哈……這,真不是該和你說的話。等下次重次來了和他說好了。哈哈哈哈……」
這是明明白白的自嘲。
但是,阿部豐後守忠秋有沒有體會到其中自嘲的意味呢。忠秋規規矩矩地施了一禮,道:
「將軍的話,小人已經準確無誤地帶給駿河大人了。在您百忙之中,多加叨擾,忠秋,就此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