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長中存在轉機這種東西。實際上,在家光舉辦完家康的第十七回祭祀前,還配不上明君這一稱號。
這與父親秀忠為人謹慎也有關係吧。家光雖然仰慕祖父,承認祖父的實力,但是,卻還不具備把祖父的偉大功績傳揚後世的卓越才能。
家光心底某處對兄弟忠長的憐憫,讓他看來不過是個拚命想要證明自己優秀的凡夫俗子。
如果忠長現在還是那個飛揚跋扈的駿河大納言的話,家光或許也就不會懷有如此同情,從而形成刀劍相向浴血相爭的對立局面。
正因如此,水戶賴房評價源賴朝墓的一句話,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刺進了家光的胸膛。
(是啊!正是因為這樣,自己才一個勁地合掌祈禱祖父家康成為自己的戰友……)
父親、母親實際上都偏愛忠長。雖然想到了正是這種偏愛害了忠長,卻還沒有好好考慮過祖父的祭祀是否準備充分。
「原來如此。」
家光歎道。
「我忽視了最重要的事情啊。」
「小臣斗膽再問,是何事呢?」
「我從沒想過要孩子。因為我之前一直認為,做父母的之所以抱有不該有的慾望都是孩子的錯。」
「呵,您又開始說這麼深奧的事情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一件事。說不定生孩子,其實才是孝的終點。」
「孝的終點?」
「正是。孝的起始就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損。然後,令先輩揚名於世是孝的終點。如此一來,生下孩子作為對先輩的祭祀,便是孝的中點了吧。」
「原來如此。果然是很將軍式的道理。」
賴房坦率地點頭讚許。家光突然尖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太感謝了。來見你真是見對了。想解開的難題全都解開了。是啊,擁有權現大人這般偉大的祖父,可不能讓他默默無聞地長眠於石墓底下。據說,九州的黑天官兵衛的遺物裡,有一個名為「家中間善惡之帖」的神奇珍品。」
「哦,黑田家……」
「說是善惡之帖,卻沒有刻薄批評家臣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哦。」
「誰和誰關係和睦,誰和誰由於什麼原因關係破裂,官兵衛都以自己的眼睛觀察其理由,然後詳細寫了下來。」
「哦,這真是了不起啊。」
「今人若也能觀察清楚這一點再來待人處世的話,一切就能趨向平穩了吧。黑田真是個怪人啊。」
「原來如此。我們也必須學學才行啊。」
「這一點在肥厚的加籐家卻沒有。所以,清正公一辭世,身後就彷彿踩碎了蜂巢般亂作一團,家臣們開始明爭暗鬥。一旦家臣開始爭鬥,就難以產生明君了。」
家光說到這,又開始大笑著盯著賴房,彷彿在他的眼睛裡尋找著回答。
但是,賴房什麼也沒回答。不作回答,即表示贊同家光對加籐家的處罰。
那天,家光和賴房一起吃了中飯後才分手。賴房剛走,家光就叫來了土井利勝,還是一貫地性急。
「加籐的處分,如果還有什麼想法的話,就等參拜完日光東照宮後再說吧。就這麼定了。」
大炊頭利勝聽完明顯地皺起眉頭,反問道:
「在您去參拜日光東照宮之際,全部處理完如何?」
「不行!我在參拜時,說不定會突然想到挽救的辦法。或者說不定還會有挽救他們的神詣降臨。所以,一切都等我從日光回來後再作定奪。」
家光的語氣帶有一股壓倒的力量,土井利勝一時沒敢回話。
如此,東照權現的第十七回祭祀中對日光東照宮的參拜,在寬永九年(一六三二)四月十三日,即大御所秀忠的祭祀中舉行。
四月十三日,櫻花凋零之時,朝廷派人追贈大御所秀忠為正一位,謚號台德院殿。同日,家光從江戶出發,前往日光。
由於家光還在為父親服喪期間,當然不能直接參拜。所以,為了四月十七日的祭禮,家光在今市的旅館中命使者帶上供奉神的幣帛前往日光。
恐怕在這個旅館中,家光要把兩件大事理好順序,考慮清楚。
服喪期間,首先要完成家康的祭祀,然後一整年都待在江戶為父親服喪。在喪期結束時立即上京,消除宮廷和幕府之間的摩擦。
朝廷和幕府間的摩擦,無須多言,當然是和指德川家女婿後水尾上皇的關係。
摩擦的原因是,上皇還未退位時,御賜給紫野大德寺澤庵、玉室等人的紫衣袈裟被幕府的人強行剝去,澤庵、玉室等人還被流放到奧州各藩。
強行搶奪紫衣的是認死理的金地崇。天皇一怒之下就把皇位讓給了第一皇女,即後來的明正天皇,自己退了位。
明正天皇的母親,就是家光的妹妹東福門院和子。由此,和上皇間的這場不愉快,對於將軍家王家光而言,是最擔心的事。
當然,後水尾天皇的退位表面還是以別的理由掩飾的。說是,天皇身體抱恙,需要針灸治療什麼的。
按傳統,君臨天下的君主的玉體是禁止用針灸損傷的,天下至尊的身體也是不能有骯髒膿腫的。所以,後水尾上皇先退了位,才能自由接受針灸治療……這雖然只是表面上的退位理由,但是,對上皇的這個虛構的理由置之不理也是不行的。
所以,家光服喪期一滿,首先就要上京,消除天皇和將軍家的不愉快……
家光雖在服喪期間,不能親自前去參拜,但他設宴招待了聚集在今市旅館裡的公家朝臣和各寺院住持。宴會期間,大家圍繞如何修繕美化日光東照宮,出了很多主意。
家光回到江戶,再次召見朝臣和主持們是四月二十九號的事情了。
同一天,沒收肥後國主加籐忠廣的封地的處罰也正式確定了。
此時,加籐忠廣還沒到達江戶。他急急忙忙從熊本起程,於五月二十二日投宿在品川旅館準備進入江戶。幕府通知加籐忠廣禁止進入江戶城的時間就是這天的中午。加籐忠廣黯然地去了池上的本門寺,等待幕府的進一步命令。
這一日,家光著實坐立不安。
「哎呀,一看就知道大御所去世了吧?忙得真夠戧。」
這天早晨,家光把酒井讚岐守忠勝叫到跟前,輕聲說道:
「忠勝,你去三家轉一圈。」
正式場合的三家是指包括家光在內的宗家,尾張家,紀州家。但是,家光口中說的三家是指尾張,紀州,水戶這三位叔父家。
「是。去三家轉一圈,小臣該說些什麼?」
「肥後的加籐到品川了,但由於大炊頭的阻止,他進不了江戶城,正在池上的本門寺禁閉吧。哎呀,我真不適合對大名作出如此嚴厲的處罰。」
規矩嚴謹的酒井忠勝整理了一下禮服的衣領,低聲告誡道:
「請您不要隨便說出如此輕率的話。」
又接著說,
「然後,請您通知紀州大人將軍您召見他。」
「為什麼我非要見紀州不可啊?」
「啟稟將軍。紀州公是清正公的女婿,要讓他覺得大人您並沒把他當亂臣,不……小臣認為,您應該溫柔地安慰他,令其感到此乃出於兄弟情誼。」
「確實應該如此。讓紀州公不痛快的話,他會成為天下的禍患的。就這麼辦,你最後把紀州公叫來。然後,你在旁邊小心盯著他。」
酒井讚岐守忠勝輕輕咂了咂嘴,沒再說話。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後,騎馬去了三家。然後,隨同紀州家的賴宣一道,再次回到了江戶城本丸,到家光的身邊時已經是申時(下午五時)了。
「紀州大人,我來給您帶路。」
隨著話音,紀州賴宣歪著短脖子,慢慢走進上層隔間。
「將軍事務繁忙,還望您心情舒暢……」
賴宣用像極了土井利勝的聲音向家光問候。
「不必拘禮,紀州大人。我家光真是累壞了。這段時間別提打虎了,連只小貓都抓不住了。」
家光手段之風流是紀州所不能比的。
「怎麼了?我的臉看上去是在哭還是在笑啊?」
賴宣目光銳利地望著家光的臉說:
「人生充滿淚水和歡笑。唉,不過是兩者交替串聯罷了。」
「能明白這點的話,即使落魄也不會輕易屈服。只是我還在服喪期間,不好口出狂言。」
「大人,您準備如何處理軟禁在高崎的駿河大納言?」
不愧是紀州賴宣,不問加籐家的事,一開口就關心駿河大納言的情形。
家光這回沒有搔頭,反而瞪大了眼睛。
「紀州大人,是想讓我放棄駿河嗎?讓我不管我親兄弟的話,那我也可以對你說,為了天下,不要再管加籐忠廣的事了。」
面對家光性急的提問,紀州賴宣皺了皺眉頭。
緊接著,又迅速舒展眉頭,綻放出一臉的笑容。
「大人可真像權現大人啊。」
「你是說我的性急,我的毛躁像權現大人嗎?」
「確實非常像。完全是權現大人的翻版……據說,權現大人年輕時也是個十分毛躁的傢伙呢。」
「紀州大人,你……你、你不會是不服氣我對加籐家的處罰,故意嘲笑我吧?」
「小臣不敢。為了對加籐家的處分,小臣已經和尾張、水戶見過兩三次了,對於您果斷的處罰決定非常佩服,也對土井大炊頭利勝也表達過贊同之意。」
「別、別、別開玩笑。」
家光終於還是結巴了。
「紀州大人派人到高崎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然而,賴宣沒有半點慌張,仍然鎮定自若。
「大人,聽說,您想讓駿河大人乘坐安宅丸出海,擔任海軍大將。會這種想法,和權現大人還真像。權現大人也曾經這麼對我等說過:賴將(賴宣原名)啊,你若是羨慕你兄長的天下的話,就讓你兄長給你一支海軍,你出海去創立天下好了。」
「權現大人,說過那樣的話……」
「是的。所以,您千方百計想要救你弟弟的心情,我等都非常明白。所以,才會派人前去高崎,但結果卻和我等的想法相去甚遠……所以,小臣再次斗膽直接問將軍,打算如何處理駿河大人。」
「嗯。」
「如果您覺得這是您兄弟之間的私事,不便和我這個外人說的話,賴宣就先行退下了。」
「紀州大人,你、你、你是認真的嗎?」
「是。小臣不敢對聰明絕頂的將軍撒謊。這點直覺小臣還是有的。」
「好、好、好吧。我就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現在,正用心裡的那桿秤稱量著你和駿河的才能呢。」
「哦,您心中的秤,是什麼樣的秤呢?」
「這還用說嘛。評價才能的秤啊。你紀州和駿河誰更合適擔任君臨七海的海軍大將。我心裡正琢磨著怎麼評出來呢。」
家光大言不慚地信口開河,一瞬間紀州賴宣慌慌張張地眨了好幾次眼。
「哦,駿河大納言和我紀州……」
「是啊。不要拘泥於將軍家。御三家的存在使得繼承人的選擇很多啊。所以,紀州你和駿河誰的心胸比較寬大呢。我要選心胸寬大的人做海軍大將。」
「原來如此……大人您的心胸可真不是我等能夠比肩的……那麼,眼下,您比較我等的心胸用意何在?」
聽到這兒,家光一直著急惱怒的目光一下柔和了下來,「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紀州大人,我聽說海對面的大明國現在是亂作一團啊。所以,我已經下令先營造大船了。」
「哦。大明國的事情,賴宣也略有所聞。」
「總之,這個世界就是由海洋、陸地、天空組成的。是這樣吧?」
「大人所言極是。」
「只是,飛在空中的大船還不知道該怎麼造,所以只好放棄。海卻已經可以橫渡了,這個就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