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光第一部:守正出奇 第13章 攻守之夢 (1)
    一

    家光的理解力,有時慢得猶如一頭笨牛,有時又快得好似電光火石。

    (土井利勝,看來已經不打算和我多說了!)

    如果不是這樣,他就沒必要特意在自己離席之後,把對忠長和加籐父子的處罰都一口氣決定了。

    (採用如此冷酷的處理方法……)

    也就是說,土井利勝定是連家光不同意自己意見時採取的手段都考慮到了。

    「嗯。」

    家光又一次沉吟了片刻,問了一個沒必要問的問題:

    「萬一我反對你們對忠長的處罰決定,長輩們打算怎麼辦?想必,你們也都打算好了吧。」

    土井大炊頭利勝立即回答道:

    「啟稟將軍。萬一您反對的話,臣等就按照權現大人定下的規矩行事。」

    「按規矩該怎樣?」

    「回將軍。按照權現大人的遺訓,若將軍的繼承人出了問題,就從尾張家,紀州家這些本家中選擇合適的人選繼承將軍之職。不過……」

    說完,土井利勝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斷無此必要。大人您絕非違抗東照權現和大御所遺命之輩。我們這些家老也都清楚您的為人。所以,為轉危為安,化禍為福,請您按照大御所的決定,處罰駿河大納言。此外,對於未能做好薩摩防衛的肥後加籐父子,也請您忍痛下令流放二人。」

    「這、這、這樣的決定,我不能接受。在決定之前,為、為、為什麼不好好問問我的意見?」

    「小臣冒犯了。」

    土井利勝又一次微微扯動唇角露出笑意。

    「臣等見將軍為了此事苦無對策,困擾不已,所以就擅作主張,想趁著諸侯還未有可乘之機,作出一刀兩斷的決定。當然,沒有將軍您的同意,還不能稱做最終決定。若將軍有更好的提議,不妨提出來,和臣等評議一番如何?」

    說完土井利勝回頭冷冷看了眼酒井忠世。

    「將軍大人看來有好辦法啊。那麼這個問題改日再議吧,現在必須得開始準備第十七回神祭了。雅樂頭大人,是這樣吧?」

    家光慌忙叫道:

    「先等等!關於駿河的話,我還沒說完。」

    「是。關於駿河大人的處理,臣等是一定要聽聽將軍您的好主意的。臣等認為將軍絕非違背權現大人遺訓之人,所以,分別流放了駿河大人的家老,朝倉築後守宣正、鳥居土佐守成次等人。請您的提案裡也考慮到這個部分。」

    「什麼?你們已經流放了駿河的付家老?!」

    「正是。雖然他們都是對自己主人盡心盡力的忠義之人,但是,也只能強忍悲痛加以流放,希望您能明白。」

    家光語塞了。對付家老的處罰已經執行了,若是再放過付家老的主人忠長的話,諸侯之間會產生怎樣的流言飛語呢?

    將親子發配高崎的父親秀忠的一番苦心,讓家光第一次栽了跟頭。

    「原來如此。你們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

    「是。不能讓諸侯們有對將軍家起一點疑心的苗頭。現在是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需要當機立斷。若不如此,也無法對九泉之下的大御所交代。」

    「好!」

    家光也迅即答道。

    「駿河的事情由我處理!所以,這件事就先跳過,大家一起集中討論下東照權現的第十七回祭祀吧。尾州家、紀州家就不用說了,和我年齡最接近的水戶家也一樣,明天把他們都叫過來才好。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說完,急忙拍手召喚下人。

    「志摩,剛才吩咐的甜酒,趕緊給大家送上來。老爺子們也一起喝幾口吧。談到這麼晚,讓大家受累了。」

    家光竟一點都沒有結巴,乾淨利落地說完了這段話。

    對家光而言,尾州家,紀州家的人,多少都是有點刺眼的。而水戶的賴房和家光年齡相近,相處起來就會比較放鬆。前段時間,城內發生火災時,家光曾到水戶宅邸中避難,和水戶賴房同住了一段日子。從輩分上說二人是叔侄,年齡卻僅相差一歲,所以,相處起來反倒像兄弟一般。

    第二天,家光把水戶傳喚到本丸,一看到水戶,就馬上開了口。

    「水戶,我正為駿河的事情煩著呢。」

    家光皺著眉頭,一臉愁容,拍著膝蓋,命身邊人退下。

    「駿河已經痛改前非了。據我調查所知,一開始,駿河托崇傳向父親道歉,但是,崇傳因為染病的緣故沒能來江戶。駿河獲知此事後,趕緊前後三次拜託天海僧正從中轉圜。」

    家光性急地說著,賴房故意一改以往的沉著,反問家光。

    「天海僧正拒絕了駿河大人的請求?」

    「拒絕了還是答應了,這我也不清楚。因為,僧正認為我聽不進去這樣的話。他說不准認定我其實憎惡著駿河。僧正也好我父親也好,都認為我的逆反心過強。他似乎對身邊的人說,我太固執,聽不進他一介老僧的話。」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我看起來是如此薄情之人嗎?」

    「不是,正好相反。將軍您外表看來非常強硬,但實際並非如此。天海僧正說不定正是考慮到這點,才故意三緘其口的。」

    「這,真是非同尋常的見解……那,我究竟是個強硬的人呢,還是個軟弱的人?」

    「毋庸置疑,與剛逝世的大御所大人相比,將軍您比較軟弱,所以天海僧正才有所顧慮,沒有輕易開口。賴房是如此理解的。」

    「難怪了……我很軟弱……天海心裡是這麼看我的啊。」

    「如果您注意到這點的話,今後的行事就應該更強勢一些才行。」

    「水戶,我還有件事要問你。剛才你說,和父親相比,我比較軟弱,是吧?」

    「正是。」

    「所以,你也覺得我是由於自己的軟弱個性,才遲遲不處罰自己犯錯的弟弟嗎?」

    「如您所言。實際上,為了這事,紀州大人曾經一度派使者前往高崎。」

    「什麼,紀州大人……」

    「是的。似乎是想瞞著將軍,將替身留在高崎,救出駿河大人。」

    「什麼?瞞著我?!」

    「但是,高崎的安籐右京之進……應該是說,駿河大人自己拒絕了紀州使者的提議……由此,情況為之一變。不管怎麼說,紀州公還有肥後加籐家之類的麻煩親戚。」

    賴房直視著家光,就此停了話。

    近來,賴房直視的目光中,總有一種凌厲的味道。不必要的話一句不多說,僅從眼神中流露出直逼對方心底的,可謂陰森的壓迫力。

    家光也用要將對方射穿一樣的眼神回望著賴房,低語道:

    「原來如此。紀州,你,甚至連安籐右京之進都拋棄駿河了啊。」

    「不止。連天海僧正,他的親生父親全都放棄駿河大納言了。說不定,連紀州派出的使者也……」

    「就是這事!駿河的所作所為或許確實有些過分。就因為這樣,大家就對他群起而攻之,難道你不覺得駿河有點可憐嗎?」

    「不,小臣也覺得可憐。」

    賴房低聲回答道。

    「如果駿河大納言不是二代將軍的兒子的話……如果不是因為他應為武士的師表這一立場的話,說不定會同情地流淚。」

    「這麼說,就因為是將軍的兒子,所以就不能以尋常的人情而論?」

    「所言極是!在戰場上是不能有半點疏忽失誤的。對於這點,大人您應該更嚴肅地對待了。能夠重新來過的人生只能是輕鬆安逸的平民的人生。」

    冷靜地說完後,賴房才第一次將視線從家光臉上移開。

    「值得慶幸的是,我賴房,從權現大人身上,從兄長秀忠身上,好不容易才學到了這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也想不明白,為何我非得一直處於尾張、紀州的下風呢?正如公家法度的條文所寫,同是權現大人之子,將軍家、尾張家和紀州家為御三家。而我賴房最大也只是個中納言,負責監督三家的接續……差距到底在哪裡呢?後來終於明白了,世上的事,不是光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決定的。我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走到了今天。」

    賴房一直看著房間的入口,爽朗地笑著說道。

    家光急於要轉變思考方式而急躁起來。

    賴房說的,家光似懂非懂。身為將軍之子,就必須承受超乎常人想像的痛苦。若真是如此,父親的確要比自己強悍許多了。

    可是,為什麼天海,安籐右京之進,尾張,紀州,土井利勝,酒井忠世,全都用這種眼光看待忠長呢……

    身邊的人都把忠長視為不配當武士的莽夫。簡單點說,或許就是把忠長看成了不著盔甲即衝入敵陣亂砍一氣的任性妄為的冒失鬼。

    無論是作為將軍之子而言,還是上層武士而言,如此任性妄為之舉,都是不可原諒的。眾人正是堅信這一點才會如此責備忠長。

    (若是一不留神,連自己都會陷入難以掙脫的大圈套當中……)

    家光敏銳地感覺這一點,瞬間轉換了話題。

    「那,下一個問題,我家光目前正在為父親服喪。今年又趕上權現大人的第十七次祭祀。怎麼辦好呢?服喪期間的祭祀事儀怎麼準備才好?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賴房臉色稍微一沉。

    「權現大人第十七回祭祀,最重要的,是按照大人您心裡的計劃行事。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所以您的行動必將成為後世的典範。」

    「你說,後世的典範?」

    「是的。就算先祖對您的安排有任何異議,既已離開人世也就無話可說了,只能把一切委託給子孫。」

    說完,賴房輕輕笑了。

    「大人說權現大人是舉世無雙的大人物,如果您和權現大人一般施行仁政的話,那也就是當世無雙的明君了……與此相反,北條高時之流,一朝被愚蠢的天狗所迷惑[此處是指北條氏手中的鐮倉幕府被後醍醐天皇推翻一事,後醍醐天皇曾被源賴朝稱為「日本第一大天狗」。

    ],就注定了其後世的祖先永遠都是愚蠢的。對於此事,實際上,小臣沒有發言的資格。我水戶不過是二十餘萬石的目付役。最多不過和將軍您商量下繼承人問題,然後把結果奏報朝廷。而作決定的始終是將軍您和尾張、紀州三家。」

    賴房沉著地說完。家光又一次語塞了。準確地說,家光突然覺得全身發緊,然後變成劇烈的戰慄迴盪全身。

    「所以……權現大人的祭祀事宜,隨我……我家光的意思而定是嗎?」

    「正是。當然,京都還會派使者過來。其他的一切都隨將軍之意……」

    通觀家光的一生,還沒有遇到比水戶賴房的這幾句話,更強烈地令他全身戰慄的東西了。

    把家康比作被天狗迷惑的北條高時也好,比作絕世的大英雄也好,這都不是我作為末子的賴房之流所能干涉的事,就這樣賴房將自己的責任推了個一乾二淨。

    還不只是推卸責任,而是像抽了一鞭似的,讓家光痛切感受到了宗家繼承的責任之重。

    「嗯。」

    家光屏住呼吸,反過來盯著賴房。賴房的眼中又一次閃爍出金色的光芒,那尖銳的光芒像利劍一般似乎要貫穿家光的胸膛。

    「原來如此。你是認為,作為權現大人,他的價值也還沒有定論,是吧?」

    「是的。這取決於身為子孫的將軍您的才幹……如果您愚昧無知的話,無論用多麼精緻的飛簷裝飾東照神宮也好,最終它還是會被荒草埋沒。」

    賴房又若無其事地笑著補充道。

    「我賴房,前幾年去了鐮倉,參拜了賴朝公之墓。賴朝公之墓是大概齊腰高的五層小塔……天下拱手送給了北條氏,松蟲在地底低鳴。大抵人的智慧不過如此啊。」

    家光直勾勾地盯著賴房,目光有如一根利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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