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光第一部:守正出奇 第12章 改朝換代 (4)
    (忠長,真的如此招眾人厭惡嗎……)

    得知忠長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反而更加堅定了家光非救忠長不可的決心。

    家光板著臉吃完了飯,拍拍手召喚侍寢的眾人進來。

    那天當班的是以少年老成的三浦甚太郎為首的,曾我又右衛門,今村傳四郎、柳生友矩、馬場利重等年輕侍衛。

    大家圍著家光坐下,下人送茶過來時,家光正環視眾人,用憤怒的語調問著,

    「你們幾個,知道重臣們為什麼如此厭惡駿河大納言嗎?」

    「回大人。我認為是因為他讓您陷入困境。」

    今村傳四郎神情激昂地剛說完,曾我又右衛門又說出了更加令人震驚的話語。

    「小人聽說,駿河大人慫恿您建造安宅丸,並勸您乘坐安宅丸,想把您流放到遠方。」

    「什麼。讓我乘坐安宅丸……這話,你究竟是從哪兒聽來的?」

    「回大人。從長崎奉行手下的人口中聽來的。」

    大目付馬場利重接著一本正經地訓斥道:

    「真是胡說八道。安宅丸是我自己命人建造的。駿河怎麼會知道呢?」

    這次今村傳四郎接過了話題,

    「小人也聽說了。大人您是勇氣超群之人,您的雄心壯志不滿足於狹小的日本,所以要乘坐安宅丸向更廣闊的世界進發。」

    「這,都、都是誰說的?」

    「回大人。是肥前島原的城主松倉豐後守重政大人的家臣,叫吉綱什麼的人說的。」

    家光咂咂嘴。他當然不認識叫吉綱什麼的,但松倉豐後守重政卻是知道的。

    他是肥前島原的城主,就是鼓勵父親秀忠出兵呂宋(菲律賓)的人。

    基督教在日本的盛行,就是因為教徒背後有呂宋島的勢力支持,而高山右近即是被流放到了呂宋島的首都馬尼拉。

    「——所以,請您賜臣十萬石的朱印,讓臣攻下呂宋。」

    這個請求太過執拗,所以秀忠在和土井利勝商量之後,決定還是先派人探查呂宋的情況後,再作定奪。

    「你是說,島原的家臣知道我在建造安宅丸的事情?」

    「是的。這件事,遲早駿河大人也會知道的。」

    說到這兒,今村多少有些狼狽,

    「因此……最終,駿河大人會留在日本國內。因為大人您將駕馭新船駛向浩瀚的海洋。」

    「嗯。也就是說,造成大家對駿河的誤解,我也有原因啊。」

    「儘管如此,我們也知道,為了不讓此事發生,大御所已經作出了決斷。」

    家光神情抑鬱地環視了一周。

    誤解、流言這種東西,真能讓人生不如死,生生把人逼入絕境。

    「原來如此。看來我也應該考慮考慮給松倉豐後守十萬石,鎮壓馬尼拉。」

    「是……是。不過……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我要以肥前的島原為根據地,從那裡開著世界第一的大船安宅丸出海。」

    「現如今,決不能做這樣的……」

    「總歸只是謠言,當然越離譜越痛快。那麼,以呂宋島為根據地,我家光再向別處進發。」

    「這……您的意思是,攻打大明國……」

    「真這麼幹的話,我就是豐太閣(豐臣秀吉)的天賜之子啦。攻打大明國之後,下一步幹什麼呢。攻打天竺嗎?」

    「恕小人冒昧,正如將軍所言。」

    今村傳四郎再次恬著臉插話道:

    「任由數十萬浪人在國內墮落而無用武之地,沒有比這更浪費的事了。江戶城內,京都,大阪浪人們都隨處可見。把他們全部帶走的話……」

    「真這樣做,恐怕我和松倉豐後兩人就忙不過來啦。我到底該帶些什麼人出海呢?」

    「回大人。紀州大納言可為副將軍,再加上名揚大明國的加籐肥後守清正之孫……這樣一來就完美了。」

    「那麼,總大將是我家光,副將軍是紀州,軍師是島原的松倉豐後守,侍大將[侍大將,總大將之下,指揮一支軍隊的人。

    ]是加籐什麼來著?」

    「回大人。是因獵虎而名聞天下的清正公之孫,豐後守光正。」

    「開什麼玩笑!」

    「是……」

    「別太得意了。清正的孫子,還只是個十五歲的鼻涕蟲呢。我走後的代理將軍,本應入住大阪城的駿河大納言,早已經被軟禁在高崎城。這才是我們該憂慮的事情。淨胡說八道!」

    家光一聲大喝,滿座驟然陷入一陣沉寂。

    侍寢眾人的閒話,偶爾會有出格的內容。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不容忽視的事實。

    (或者說,這些駿河都知道……)

    沒影的流言,就這樣聽之任之嗎?想到這,家光的心裡也莫名地難受。

    智者也好,愚人也罷,在想出一個主意時,對當事人而言,都會覺得自己的主意絕妙無雙。千人千面,根據個人的能力不同,自然想出的辦法也不同。採用不同的辦法,各人又選擇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也正是如此,人必定會和周圍環境有所衝突。

    實際上,家光也並不覺得,自己乘坐安宅丸向世界進發只是癡人說夢。

    他確確實實地希望,通過自己的這一舉動,可以拯救父親,拯救忠長……但是,隨著父親意外的去世,一切計劃都破了產。

    死生由命的人生,一個接一個地打破自身保有的美夢和理想。不,不如說是嘲弄般地強迫人們改變……

    事到如今,安宅丸的建造和自己的關係,就連家光也很難說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雖然呵斥了眾人,但是,年輕侍衛們信口開河的大話,或許才是實話……)

    世上,最不可動搖的事實是,活著的人總有死的一天。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在真與假之間搖擺不定的虛幻的東西。

    「真不可思議,竟然因為自己的心事訓斥他們……」

    家光一邊飲茶一邊喃喃低語。

    「啊?您剛才說了什麼?」

    年長的三浦甚太郎神經質地反問道。

    「嗯,什麼都沒說。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對了,你去告訴一聲廚房的人,趕緊做蕎麥包子送來。大家肚子都餓了。」

    家光身上確實有駿河大納言不具備的一樣東西。那或許並不必要——在缺乏母愛的環境中成長。與其說是母愛,不如說是不必要的母親的溺愛。

    母親的寵愛全被弟弟忠長奪走了。這情形在春日局的眼中顯得尤為楚楚可憐。結果,春日局對家光投入了誰都不曾預期的額外的努力和慈愛。

    這件事,帶著一種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力量,給家光和忠長的成長造成了巨大的差別。

    生母阿江與夫人竭盡所能地給予了忠長最多的溺愛,而春日局則一心將乳母無私的愛和關懷投注在了家光身上。

    這一切造就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差別。家光成為了雖然任性但卻心思縝密的將軍,贏得了父親秀忠的認可。而忠長卻淪落為「肆意妄為的駿河大人」。

    家光對左右仁慈,雖稍嫌性急衝動,但仍不失為明君。忠長則成為了一個濫殺左右的暴君,是一個連父親秀忠都覺得不能聽之任之的將軍的「御弟」。其實,這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行事是否謹慎而已。但就是這點小小的差距,導致了家光和忠長之間的天差地別。

    在一段時期內,忠長整天嫉恨家光,盤算著如何才能讓家光下台。而同一時間的家光卻變為一個普通的兄長般,費盡心思,尋求解救兄弟之道。

    恐怕也正是由於這一差別,才讓大御所秀忠下定決心,作出了對忠長的處罰決定。

    去廚房吩咐準備夜宵的三浦甚太郎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啟稟將軍。土井大炊頭大人和酒井雅樂頭大人前來求見。」

    「什麼。難道說剛才他們一直在討論嗎?」

    「是的。您離席之後,他們似乎一直在討論,要讓他們進來嗎?」

    「讓大老們明日再議是不行的。好吧,讓他們進來吧,你們先退下。」

    家光還在對值班侍衛下命令,土井大炊頭和酒井雅樂頭就已經來到近旁了。

    「小臣斗膽,請將軍讓其他人先退下。」

    「當然。我都說過了,你們進來吧。」

    沒發出一點聲響,人們該走的走、該進的進。

    「甚太郎,挑一挑燈芯,房子裡好亮堂些。」

    家光剛對三浦甚太郎說完,土井利勝就接著用黏糊糊的聲音說道:

    「關於處分肥後加籐家的事情,小臣想請您聽聽酒井雅樂頭的意見。」

    由於是直接關係到自身的事情,土井大炊頭說完就只管將目光投向雅樂頭。雅樂頭避開家光的視線,說道:

    「臣等決定盡快將加籐肥後守傳喚到江戶城。」

    「照你這麼說,那惡作劇,不只是他兒子的小把戲?」

    「回大人。不管怎麼說,現在是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如果處分不嚴,就會令天下諸侯放鬆警戒。所以,臣等商議的結果是將加籐家貶為平民。」

    「什麼,貶為平民……將清正公以來的大家族貶為平民……」

    「是的。大人您正在服喪中,況且馬上又要在日光舉行東照大人的第十七回祭祀,所以,必須殺一儆百。通過對加籐家的處罰,令諸侯們引以為戒。當然,該處罰的也不止加籐一家。」

    「不止加籐一家……誰、誰、誰還該受罰?」

    「在我們看來,加籐家雖然與將軍家有密切的血緣關係,但是,在世人眼中,卻是與豐臣家淵源甚深的外系大名……正好借此機會,讓這些狂妄自大之輩,速速端正態度。」

    「我問的不是這件事。我問的是,除了加籐家之外,你們還想要處罰誰?」

    「啟稟將軍。之後就該實行大御所大人早已決定對駿河大納言的處罰。」

    「果然是駿河……流、流、流放到哪裡?」

    「這也是殺一儆百。大家商議後一致認為,切腹是武士的尊嚴。」

    「不、不、不行!」

    家光失聲驚呼。

    「就當我沒聽到,你們趕緊收回此話……越後的忠輝,現在不也還在信州的某地活著?」

    說到這兒,土井利勝又平靜地打斷家光的話。

    「大人,難道您忘記忠長大人為何會受罰了嗎?忠長大人是一心想暗算您的無德之輩,所以,大御所大人才忍痛將發配高崎。甚至可以說因為此事而縮短了自己的生命也不為過。」

    「這、這、這從何說起?」

    「所以,忠長大人也可說是您父親的仇人。即使如此,您還對他抱有不該有的同情。若果然如此,那我土井利勝也有心理準備了。」

    「什麼,心理準備?」

    「是的。雖然知道對方是父親的仇敵,卻仍然縱容對方。如此的話,您就是不顧德川家社稷(社=土地神,稷=五穀神,引申為「國家」)的三代將軍。將軍,您沒有資格擔任日光東照宮第十七回祭祀的祭主。」

    土井利勝說到這裡,聲音又沉了下去,用堅決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家光。

    「天下之事,皆繫於將軍。而三代將軍您忘記了祖父與父親的用心,只顧憐憫忠長大人。若是落在一般草民身上,同情心倒也是一種美德。」

    「嗯。」

    「然而,對於身為王者的大人您來說,這同情心卻是不應有的奢侈品,一點都怪不得他人。因為先代大御所正是注意到這一點,才強忍悲痛,甚至不顧自己的生命之虞,處罰了駿河大人。連自己父親的心意都不明白,還稱得上什麼明君?還稱得上什麼大將軍?」

    「夠了!」

    土井利勝說到這兒,家光用力地拍著膝蓋制止了他。

    「你就是想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吧?用賜忠長一死和對西邊加籐的處罰,讓天下的諸侯收心噤聲,不敢輕舉妄動。你就想告訴我,這就是所謂的政治,是吧?」

    「大人明鑒。小臣以及酒井雅樂頭深信,此乃輔佐將軍的武士之道,所以才斗膽向您進言。」

    說完這些,土井利勝又一次壓下了家光那句「不行」。

    「是吧,雅樂頭大人……這世上的事情啊,都是似是而非的。父親好不容易狠下心,作出處罰自己的孩子的痛苦決定,將軍卻因為手足之情,辜負他的苦心,以至壞了秩序。若拋開這些不說,將軍大人可謂是手足情深。然而,若是德川的天下因而走向滅亡的話,又會有人拍手稱快了……啊呀呀,真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怪物啊。」

    家光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哆嗦著,兩眼充血,瞪著畫在推門上的猛虎,閃著精光……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