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光第一部:守正出奇 第9章 改朝換代 (1)
    一

    安籐右京之進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盯著名取三十郎。

    不愧是紀州公欣賞的兵法學者,在這位年輕人端莊秀麗的臉龐上,既看不到膽怯畏縮,也看不到猶豫不決。

    名取三十郎擲出兩把刀,看著右京之進,澄淨的眼眸中閃爍著笑意。

    「——如果您不同意的話,就殺了在下吧。」

    在這把性命付之一擲的言辭中,感覺不到一絲假意。

    安籐右京之進接著又歎息了一聲。

    「我不同意的話,就得殺了您,然後把您的屍骨送回江戶……您是這個意思吧?」

    「是,正是如此。」

    「如果我不殺了您,您就沒有顏面回去見紀州公……您是抱著這樣的決心來到這裡的啊?」

    「正是。」

    「若我保持沉默不作回應的話,那時您又將如何?」

    「真是給您添麻煩了。如果您真那麼做了,這也是武士的悲哀,那麼麻煩您把我的骸骨丟棄了吧。」

    「這、這麼說,您打算剖腹自殺?」

    「是的。這是作為一個武士的修養。」

    名取三十郎的回答如流水般順暢。

    安籐右京之進靜靜地拍了拍手,召喚下人進來,重新命令下人準備送往忠長處的酒菜。然後說道,

    「我去通報駿河大人與您會面吧。讓您親眼好好看看駿河大人。」

    「哦,讓我等卑賤之人直接拜會駿河大人?」

    「正是。我右京之進也是武士出身。不能都不讓您跟駿河大人見上一面就眼睜睜看您送死。」

    帶著新備好的酒食,安籐右京之進與名取三十郎一道再次前往忠長的居所,此時已是晚上戌時左右(下午八點)。

    右京之進端著酒壺,三十郎捧著食案。

    屋外的寒意漸漸加深,可以聽到小雪依然紛紛飄落的細微聲響。穿過長長的走廊,看到等候服侍駿河大人的兩個侍女依然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侍女的對面的拉門上,輕輕搖曳著依然端坐著的駿河大納言孤單的身影。

    「你們兩個可以退下了。」

    右京之進對兩個侍女低聲下令,然後走到忠長的旁邊。

    「酒已經涼了吧……讓我先幫您把燭火挑亮些。」

    右京之進放下酒壺,挑亮燭火,然後把火爐底部的炭火翻到上面。

    「大納言大人,這位是名取三十郎正武,是紀州大人秘密派來探訪您的。」

    「……」

    「駿河大人!我們給您又溫了一壺酒,請您再飲幾杯吧。」

    但是,忠長空虛的視線始終沒有回到二人身上。

    「紀州家臣,名取三十郎拜見駿河大人。」

    三十郎安靜地放下食案,俯首向駿河大納言行禮。

    「如果大人能開尊口賜言,將是小人的榮幸……奉我家主人之命,小人從江戶尾隨高崎後而來,一刻鐘前,剛剛到達高崎城。」

    「什麼,尾隨右京之進而來……」

    「是的。今夜真是特別寒冷,請您再飲幾杯暖暖身子。」

    在三十郎的催促下,忠長的目光才開始移動,然而目光雖然移動了,手卻絲毫沒有伸向酒杯的意思。

    「你說你是紀州公的使者?」

    「正如大人所言。小人叫名取三十郎正武,是品級低微的紀州公家臣之一。如果您還記得小人的話,那小人真是三生有幸了。」

    「你,莫不是……」

    忠長說著,視線轉向三十郎腰間的小刀,然後,又迅速看了兩眼新食案上的菜餚。

    「此行……此行,所為何事?」

    忠長慌張的問話聲中含著些許的顫抖。

    看起來,忠長以為三十郎是來催自己自盡的了。

    「今夜出奇寒冷,請您先飲一杯。」

    端著酒壺的右京之進,又勸了一次酒。但是,忠長根本就沒反應。

    「紀州大人是受了我亡父之命派你前來嗎?肯定是這樣吧!?我想知道……」

    安籐右京之進輕輕地咂咂嘴,放下了酒壺。

    他沒有再次開口,似乎感覺到,這種情形下,還是令駿河大納言和名取三十郎二人獨處為好。

    於是,右京之進若無其事地離開座位,忠長迷茫地目送他離去。

    沒有什麼比人的動作,更能反映平素的鍛煉了,右京之進心想。

    無須多言,右京之進從不認為自己是德川家第三代將軍的寵臣。

    將軍家光的身邊,有被稱做智囊伊豆的松平信綱,有比信綱年紀略小的剛直無雙的阿部豐後守忠秋,還有由幼時便伴隨將軍左右,彼此同心同德的愛臣堀田正盛,三浦正秋,太田資宗,阿部重次四人。

    現在,這六個人結成了密不透風的幕府政治集團,輔佐家光。

    由此,家光成為了一個有恃無恐的不可思議的「將軍」。

    說是明君,那他的確是無與倫比的明君;要說是霸主,那他也真是天衣無縫,令人無計可施的霸主。

    迄今,右京之進還是很難在這一點上把握好將軍的賢愚之分。

    那是家光二十四歲,寬永四年(一六二七)四月二十日夜晚的事情。

    那天晚上,家光心情格外地好,挨個詢問了當時身邊所有人的所好之物。

    當時,總令家光感覺侷促不安的顧命大臣土井大炊頭,酒井雅樂頭也在場。

    土井大炊頭稱自己最愛烤斑鰶,酒井雅樂頭說自己愛吃大和柿。

    結果,家光說著,你們愛吃的我統統都給你們。

    「——來,盡情吃吧。」

    大家面前,立刻堆滿了各自最愛的東西。

    當是,將大家所好之物從廚房搬運過來的正是右京之進。一旦開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家光,讓在場的各位都吃到翻了白眼。

    土井大炊頭斑鰶十二條。

    戶田小左衛門砂糖兩斤。

    酒井雅樂頭大和柿十五個。

    松平信綱饅頭十七個。

    阿部忠秋小板魚糕二十八片。

    僅僅是回想當時的情景,右京之進都會渾身冒冷氣。從大炊頭到雅樂頭,只是隨便說了句喜歡,就吃到了翻白眼的程度。

    「——吃吧!不用客氣。」

    家光不停地勸大家吃,吃到最後,家光偷偷地笑了。

    如果家光一邊笑一邊說點什麼,那也能安撫一下大家的情緒吧,可是,家光只是笑,什麼都不說。

    接著,在大家都退下之後,

    「——那麼,我也喝點甜米酒再睡好了。」家光收起笑容,一臉嚴肅地說。

    「——我只喜歡少少的東西,甜米酒兩杯就行了。」

    兩杯甜米酒端上來以後,家光命右京之進取走其中的一杯,說:

    「——喝完我就睡了吧。」

    從那以後,右京之進就非常懼怕家光。用伊達政宗的話來說,三代將軍簡直是不輸東照權現的明君。這樣也說不定,不過右京之進時而也會覺得家光簡直就是個十足的糊塗蟲。

    正因為如此,今夜,僅憑一己之見就同意以由井民部調換駿河大納言,右京之進是萬萬不敢的。

    (話說回來,那個清明爽利的名取三十郎會和駿河大納言說些什麼呢。)

    右京之進對此興趣盎然。

    (二人秘密會談後,接下來又會如何呢?)

    自己最好趕緊去江戶向將軍家光匯報。反正已經知道紀州公的打算了,其他的擅作主張的行為是斷不敢有的。還是將一切決定權交給將軍和他的近臣們才好。

    三十郎卻遲遲未曾返回。

    右京之進又拍手召喚下人。

    「我想起來了。如此寒冷的夜晚,甜米酒是再好不過了。去廚房溫一杯甜米酒給駿河大人送去吧。」

    「遵命。甜米酒一杯,溫熱後送去。」

    「然後,給坐在旁邊的客人送杯清酒就可以了。如果客人問起,就說我右京之進容易犯疝氣,所以就在這裡等他了。」

    「小人明白。」

    「還真是冷啊!立春後的余寒就是這樣啊。小心別著涼了。」

    「是。」

    下人安靜地退下,右京之進又悠閒地環視了下會客室。

    在這裡豎起耳朵傾聽,也只能聽到外面微微的風聲和天花板上老鼠的跑動聲。也許是因為夜深了,此時回想起江戶的匆忙的葬禮,彷彿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暖爐中炭火在白灰下變得愈發暗淡下去。

    名取三十郎回來時已過亥時(夜裡十點)了。表情動作依舊端莊秀麗,但是,右京之進還是能感覺到他內裡隱藏的淺淺失望。

    「談的如何?替身的事情,駿河大人知道了嗎?」

    三十郎沒有直接回答右京之進的問題,反而說:

    「多謝您費心了。」

    然後鄭重地向右京之進行了一禮,臉上泛起微微的笑意。

    「駿河大納言訓斥小人,說不記得拜託過紀州公從中斡旋。被大納言這樣一說,我們也沒有立足之地了。剛才和您說的事情,您就當沒有聽過吧。」

    「您能這樣說就好了,剛才,就當作您是奉命前來秘密傳達大御所所薨逝的消息就好。」

    「這下可欠了一筆孽債啊。」

    「欠了一筆孽債?」

    「這樣一來,對於當哥哥的將軍……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

    「啊,這件事嗎?」

    「我家主人也聽說過,駿河大人不可能會憎恨將軍。」

    「這是自然的。不過,現在駿河大人還處在茫然自失的狀態中……」

    「我說可惜的正是這件事。時不待人啊。」

    三十郎說到這裡,再次鄭重地兩手伏地,向右京之進行禮。

    「小人因年少無知,只是一味地自說自話,真是慚愧不已。」

    「哪裡哪裡。不愧是紀州大人,現在想來,實乃一石二鳥的妙計啊,我竟然從沒想到過。不過細細想來,這終歸不是能當面提出來的事情。不過到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那麼我讓人給您備上夜宵,今夜,您就在隔壁房間好生歇息……」

    說著,右京之進的眼中突然閃過一道奇光,看來是又想到了什麼。

    「這一切都不是您的責任。這都是由於駿河大人的任性……不,是現在的駿河大人陷入了整天只知唉聲歎氣的境地,沒能明白您在說什麼……還請您想明白這一點,好好休息。」

    「實在是不敢當。沒能勸說成功是我的責任,明早,我就向您辭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稟報我家主人。請您不用擔心。」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世間的事情,不總是遂人意的。」

    「小人太過狂妄,令大人操心了……」

    「紀州公知道後,肯定會苦笑吧。但是……」

    說了一半,右京之進的聲音就含糊了起來。

    恐怕他本來想要說的是,這次最大的輸家就是駿河大納言了,又趕緊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這樣啊……那明天一早,我就命人準備好馬匹。下的是春雪,到明早差不多該都融化了。」

    「承蒙大人一再費心。多虧了大人,我名取三十郎今天好好地給上了一課。大人的恩情,小人必會時刻銘記在心。」

    「那麼,暖暖身子再休息比較好。不用說,關於駿河大納言和你的談話,我們這邊是一概不知的。」

    「此事您不用擔心。給您添了很多麻煩,真是不甚惶恐。」

    話已說通。安籐右京之進穿過冰冷的重歸寂靜的客房走廊離開。

    名取三十郎俯身鄭重地行禮,目送安籐右京之進的背影離去。

    風雪似乎停了。腳步聲也漸漸聽不到了,整座高崎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紀州宅邸中,賴宣的居室分為上中下三層。

    雖是兄弟,但是居室的構造多少反映出付家老們的心態。從構思上看,紀州宅邸和水戶宅邸就完全不一樣。

    水戶宅邸中沒有上層和下層之分。或許是出於主僕皆為平等朝臣的考慮吧。賴房的居室內安有書院窗,房間鋪設的榻榻米上,卻沒有隔出上下兩層。

    而紀州宅邸內的森嚴與江戶城內卻極其相似。

    在上下層之間,還設置了中間的斷層,一眼就能看出森嚴的等級結構。

    儘管如此,兩處的房間佈局卻完全相反。

    在水戶,要見到賴房的話,就必須穿過一條長而曲折的迴廊。

    而與水戶恰好相反,紀州宅邸連接玄關接待室和賴宣會客室的過道非常短。

    來人在玄關前和傳話家僕的對話,說不定都可以傳入會客室的賴宣耳中,近得令人感到不安。

    由井民部最先注意到這點。

    「大人,連傳話的家僕的應答禮儀,您也要親耳聽到嗎?」

    賴宣聽了之後,輕輕笑著訓斥了民部。

    「還兵法家呢,都問的什麼問題啊。這可與你所學相關,難道你沒注意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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