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自己比哥哥家光稍微聰明一點,為什麼就一定要取代哥哥繼承將軍之位,這種問題我考慮過嗎……
德川家的天下絕不是平白無故從天而降的,而是靠祖父家康一點一點的積累,努力再努力的結果。父親秀忠也是,深深地體會到了祖父的點點辛苦,所以抹殺一切的自我情感,全力協助祖父。不,這份協助一定讓父親的立場遠比祖父更痛苦,所以,祖父一直活到了七十五歲,而父親剛剛五十四歲,卻已經油盡燈枯,與世長辭了。祖父與父親二人辛苦的結晶成就了今日和平的日本……
為了建立和平安定的日本的根基,駿河大納言忠長可曾運過一粒麥,搬過一塊磚?
別說出力了,忠長從幼時開始,便在錦衣玉食中生活,肆意妄為。
然後,出乎意料地未能成功取代兄長家光繼承將軍之位,忠長憤悶得全身發抖,進而做了許多出格的行為。
(是啊,只能把這理解成令人震驚的毫無道理的出格行為了。)
天海僧正對此一言以蔽之。
「——天下大事,不勞您費心,您若不滿,按您的心意行事也可。但是,天下不是輕易可以偷到手的。」
天海在給忠長的信中寫道,竊取天下也罷,建立天下也罷,都是需要胼手胝足地辛苦努力的。一開始就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輕輕鬆鬆地就想稱霸天下,這種不切實際的惡夢最好不要做了。難得您父親秀忠大人注意到這個問題。給你這些多餘東西的父親才不是稱職的好父親。所以,請回應您父親從駿河追至此處的慈悲,坦誠相見。如此的話,我天海任何時候都願意幫您轉圜,因此,您先想想自己到底適合什麼待遇?好好考慮,決定好了請再告訴我。
那時,忠長看完信後勃然大怒,將其付之一炬。雖然信件被燒了,但是信的內容卻似乎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忠長的心裡生了根。
「——天下大事,不勞費心……」
你究竟為天下做過些什麼?這個問題令忠長極其狼狽。確實,他只不過是將軍秀忠的兒子,由母親崇德院所生,換言之,不過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揮霍者罷了……
忠長剛注意到這點而不知所措時,就接到了秀忠讓他遷居高崎的命令。如果忠長真的改變了,那麼在決定離開甲府遷往高崎之際,好似被人追趕般匆忙寫就的書信中定能看出端倪。
「——請您救救我吧,只要我還能活下去,一定重新考慮好好反省。」
百萬石的美夢,大阪城的美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巨大的轉變,卻似乎已經無法令天海知曉了。
擔心被嘲笑的那份焦慮胡亂地牽扯著自己和父親之間緣分的線。
今天安籐右京之進的一席話使忠夫終於明瞭,所謂牽扯,也只不過是可憐之人的錯覺罷了。
(——正月二十四日,父親已經心力耗盡永遠離開了……)
這到底是自己才會遇上的特殊事件呢?抑或是,任何人的人生當中都會遭遇的極其自然的事情呢?
乾燥的風仍舊夾雜著細雪敲打著窗戶。
忠長左思右想,連放在食案上的酒杯都忘記再拿起了。而側間的兩位侍女則一動不動地守候著忠長……
安籐右京之進回到自己的居室,剛拿起筷子要進食,就有下人來報,
「從江戶城開始就一路追著您來此地的使者已經到了。正在會客室等您呢。」
「什麼。從江戶追我追到這裡?」
「是的。來客說,您見面就明白了,所以就不報姓名了,並讓小人趕緊來通知大人。」
「哦。那,給來客送上膳食了嗎?」
「是的。客人已經用膳完畢了。」
「他說自己是將軍的使者嗎?」
「沒有。這點也說是您見面就會明白。」
「這樣啊。那你先把火爐給他們送去,說我用完飯後馬上去見他們。」
右京之進急忙拿起筷子,
(到底是誰呢…)
他側著腦袋琢磨著。
把自己派到高崎來的是將軍家光。難道家光又有什麼新的安排,所以派人緊隨其後追我到此?
(還是說……)
安籐右京之進這樣想著,領口感到絲絲寒意。
眼前浮現的不是別人,正是大老格土井大炊頭利勝的臉。
母親肚子裡懷著利勝嫁到了土井家,所以利勝實際是家康的兒子。此事無人不曉。最能說明此事的,即是利勝與家康一模一樣的風貌。
如果是利勝的使者的話,
「——大御所心意已定,也將駿河大人移到了高崎城。大御所遺命,可趁此時刺殺駿河大人。不,準確地說是臨終囑托我等,讓我等代為下令。」
不用說,右京之進也能淡淡猜到是什麼。
抑或,土井利勝身為家康之子,卻位列臣籍,所以,對於同族的王公貴胄大概懷著一種嫉恨。總是不分好歹、毫不留情斥責忠長的任性的就是這位土井大炊頭利勝了。
如果不是利勝喋喋不休的話,估計大御所還不會想到要處分忠長的。加之,利勝還專門偽造了駿河的謀反信在大名間傳播,暴露所謂駿河大納言的謀反之心。
右京之進想到這些,更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他匆匆忙忙吃完晚飯,想著若是利勝派來的使者,說不定會是意料之外的大人物呢,於是連頭上的亂髮都小心撫平後,才急急趕往會客室。一路上,右京之進又想,來客說不定是家光幼年的玩伴三浦甚太郎正次呢。正次是原姓土井的大炊頭利勝妹妹的兒子。
但是,一跨進會客室,躍入眼簾的人卻和剛才的想像相去甚遠。是一個和三浦正次完全不像的,言行大方端莊的年輕人。
「來的這位可是高崎大人?大人,還記得小人嗎?」
「這……您是哪位……」
「回稟大人。在下是紀州大人的家臣,名取三十郎。」
「哦哦,原來紀州公鍾愛的家臣名取三十郎正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麼,今天不辭辛苦地遠赴高崎,所為何事?」
「您還記得小人,真是小人的榮幸。據說,您這裡有一位身份非同尋常的客人。」
「身份非同尋常的……說有倒也有一位。」
「實際上,我們大人非常誠懇地想接走那位客人,所以,想問問您的意見。」
「紀州公想接走那位客人!?」
「是的。世人各自皆有各自的用途。」
「單是聽您這麼說,我也無法輕易決斷。不管怎麼說,這可是大御所的重托啊。」
「這一點我們完全理解。但是,我家主人也替您想到了,若您就這樣傳誦大御所重托之人的話,定會引起您的族人的不滿……」
「確、確實如此。」
「我家主人交代說,所幸高崎大人已經回到屬地,你就代替我去趟高崎,把那位貴人接來。所以,小人就跟在您後面追了過來。」
名取三十郎說得異常流暢,連平素極善言辭的安籐右京之進也一時半會兒沒能答上話來。
(紀州公想要駿河大納言……)
說不定這還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雖說如此,可畢竟自己是受將軍直接密令代管駿河大納言的,怎麼想這都不是自己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情。
「我家主人說,現在是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所以,如果高崎大人您同意的話,我們把替身留下來也無妨。換句話就是,我家主人已經在某處找好了一個相貌近似的替身。」
「什麼,和替身交換……」
「是的。那個替身也是頗有教養的的人。恐怕貴藩的各位都未必能看出這是假的。這般做好之後,再請求將軍恕罪。我家主人交代,萬事就拜託高崎大人您了。」
「嗯。那麼那位替身現在何處?」
「人在江戶。現在也沒必要向高崎大人您隱瞞他的名字了。貌似叫做由井民部吧,是一位醉心於兵法的學者。」
「由井民部……但是,這件事非同小可。這可是將軍親自命我看管的重要人物啊。」
「關於這點,我家主人也慎重考慮過,說: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所有的責任都由紀州一人承擔。」
「這真是難辦……以防萬一,我冒昧地問一句,紀州大人想怎麼處理那位重要的客人?」
「這,還是秘密中的秘密。小人斗膽推測,可能會送往大明國吧。」
「什麼!大明國?!」
「是的。現在大明國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甚至派了使者到我家主人處請求出兵幫忙。」
名取三十郎話語中沒有一點凝滯,清晰而流暢,讓人不由感到這真是年輕人的特權啊。
「現如今,日本國內經過關原之戰和大阪之役,失去俸祿的浪人大概有三十四五萬人,如果棄之不顧的話,安定的天下必將動亂。所以,我家主人考慮把這些浪人送到大明國……然而,想和大御所商量這件事時,大御所卻不幸仙逝。關鍵是對駿河大納言的處置也沒有定下來就……」
突然聽到這許多事,安籐右京之進半張著嘴,半晌說不上話來。
「所以,所以,紀州公就想讓駿河大人做那些浪人們的統帥嗎?!」
「所言極是。我家主人的想法是,作為寶貴的家康大人的血脈,駿河大納言如果就此剖腹自殺,未免太可惜了。而且,姑且不論公開如何掩飾,令駿河大人擔任統帥,帶領日本國多餘的浪人前往大明國,這絕非天怒人怨之舉。既可以幫助大明國起死回生,又可以替大明國開太平盛世之道,何止是一舉兩得,簡直就是一舉三得的好辦法。請您盡量理解此間道理。」
「等、等一下!如此大事,豈能是我一人所能決定的?說實話,我是受將軍的密令,趕回來通知駿河大人大御所駕崩一事的……」
「這個情況我家主人也很清楚……若將軍正為如何拯救自己兄弟的性命苦惱的話,今後一定會為此感到高興的。如果您把那位貴客交給我們,我們會盡快將替身送來。然後高崎大人您就裝作無事趕回江戶,以後的事情自有紀州公來承擔責任……」
安籐右京之進連連擺手。
「儘管是紀州公的請求,但我還是不敢擅作主張。讓我姑且先回江戶一趟,向將軍匯報後,再由在下承擔責任……」
「萬萬不可!」
三十郎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急性子,迅速打斷了安籐右京之進的話。
「您一旦上報將軍,將軍就會開始正式著手討論派軍遠征大明國的事情。那麼,遠渡大明國的浪人們就不能在大明國扎根了。這是將軍怎麼也想不到的事情……如果,不依我們的計謀行事,遠渡大明國的浪人,一旦陷入苦戰,必定就會向幕府求救。只有令這場戰爭成為和日本毫無瓜葛的背水一戰,才能打下浪人們在大明國的根基。」
「那,您的意思是,瞞著將軍,偷偷行事?」
「哈哈哈……所謂大事,就是指這種事吧。實際上,駿河大人的替身已經從江戶出發了。」
「那個叫做由井什麼的人?!」
「正是。大概已經到熊谷附近了吧。您敬請放心。此人乃是我家主人看中的,風采容貌和駿河大人極其相似的兵法奇才,可不是輕易就被人看穿,給您添麻煩的庸才。」
說著,名取三十郎臉上泛起微微的笑意,取下腰間的短刀,擺放整齊,推到右京之進的面前。
「既然向高崎大人坦白了紀州公交代的此等大事,甚至連替身也帶來了,如果就此一無所獲的回去,小人作為武士的顏面將盡失。高崎大人不同意的話,就請您先殺了小人再將小人送回江戶。小人已經早有思想準備。」
「這、這、這更難辦了。」
「武士的一生難道能不經歷難關嗎?禍兮福之所倚……不如說,對將軍缺乏信任的我家主人的脾氣,大人您應該很清楚吧。」
的確,這次談判紀州賴宣根本沒有給予拒絕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