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州的義直最先把視線從病床移向天花板。
最冷靜的可能就是義直了。義直是幾乎可以和大阪城並駕齊驅的大城名古屋城的城主。在出城之前,並沒有得到江戶方面的許可。因此,被勒令禁止在品川投宿,還被大老土井大炊頭當面痛斥了一番。
但是,他面不改色地斥責起隨同前來的付家老[付家老,由幕府指派給親藩,對其進行監督和指導的家老。
]成瀨隼人正,做得滴水不漏,
「——隼人正,你把宗家看成什麼了。」
進得江戶,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喚來幕府的儒官[儒官,在政府機構教授儒學的人。
]林羅山,下令在上野林羅山的宅邸內建立聖堂。
所謂聖堂,不用說就是日後幕府的昌平阪學問所[昌平阪學問所,江戶幕府開設的以教授儒學為主的學校。
]。其中特別安置了孔子,子思,曾子,孟子,顏之推的像,義直還親自執筆揮毫「先聖殿」三個大字掛起來。
義直看透了秀忠病危,勢必會動搖德川家的基礎,便謀劃著在此處建立教學宣傳的根據地。
身為宗家世子的家光,對於這種行為肯定是不悅的。雖然義直嘴上不說什麼,但在心底深處的對家光的蔑視之情卻清清楚楚地滲透了出來。
事實上,除此之外,義直還有一次反抗家光的經歷。寬永十九年(一六四二),家光的世子竹千代(後來的四代將軍家綱)初次去江戶的山王社參拜,家光命義直,賴宣,賴房三人隨同前往。
結果只有尾州的義直,乾脆地拒絕了家光的命令,
「——我義直的官職是大中納言,做一個沒有官位的幼童的隨從,真是聞所未聞。未有先例之事往往是禍亂人世之事,請准臣不去。」
當時的使者是酒井讚岐守忠勝和被喚作智囊伊豆的松平伊豆守信綱,二人想到家光必定不滿義直的答覆,便分辯道,
「——世子雖然沒有官位,但是將軍家的繼承人,不可和其他無官之人混為一談。」
於是,義直又鎮定地答道,
「——如果一定要說父親的官位的話,我義直也一樣是大相國的兒子。」
然後,又以之前後小松天皇行幸北山府第之際足利義滿的無禮之舉為例,
「——如果我做出同樣欠缺考慮的事情,令將軍蒙羞也沒關係嗎?」
一下就把二人的話給頂了回去。而這次秀忠故去,他也做出了同樣的事情。
義直的臉上看不到悲痛於兄長過世的神情,而是親自開設了昌平阪學問所,折射出他為將來作準備的冷漠。
提到紀州賴宣,這位更是不同尋常。他曾一度表現出愕然的神情,但接下來把視線投向虛空時,那種不遜的沉思的神情,卻似乎在說時機來了。
不過就算家光自己,也絕對說不上有什麼崇高的想法。他心裡想著父親的心意,想方設法希望解救忠長,但是,與其說是為了忠長,不如說是家光為了自己的自由而做的美夢……
(率領世界上最龐大的艦隊,自由自在地暢遊大海……)
然而,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只能在父親秀忠健在的前提下才能實現的夢想和期待。
「——道安!難道你認為大御所早已在熟睡中故去了嗎?你是說已經回天乏術了嗎?」
家光正要召喚在隔壁垂頭喪氣的武田信重時,賴房搶先信重一步,阻止了家光。
「——請不要大聲喧嘩,將軍。大御所睡著了,嚥不下藥的。不如就讓他安靜地睡了吧。」
「——什麼。那也太早了吧。大御所五十四歲還……還……只過了五天而已。」
「——這就是天命。不管是七十五歲還是五十四歲,都是命中注定的。」
「——什麼,水戶你,水戶你,是認真的嗎?」
「確實。大楠公在湊川自殺時,比現在的大御所還年輕十一歲呢。但是,大楠公超越的俗世的生死,在世人的心中復活。活在世人的心中就無所謂俗世的年壽了。啊!父親(家康)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此情此景,這是最激烈最急促刺痛家光心靈的話。
(這樣啊?父親他,父親他,……難道是不顧自己,一心只想像東照權現那樣度過一生……)
家光兩手放在膝上,咬著嘴唇,全身開始劇烈的顫抖。
從甲府遷居到高崎城內的駿河大納言忠長,得知父親秀忠的死訊時已是二月過半的一個黃昏。那天午後,異樣的寒意招來了春雪紛紛。
高崎城主是安籐右京之進。根據記錄,忠長遷往高崎城的時間是寬永九年(一六三二)十月二十日。當然,這條記錄是錯的。十月二十日,實際上是對忠長作出裁定的日子,和之前的忠輝一樣,忠長被判一生流放。事實上從甲府遷往高崎城的日子和秀忠的死前後沒有幾天,命令忠長遷居也不是別人,正是秀忠自己。
甲府靠近忠長的舊領地駿河,舊臣也有很多,因此,秀忠的打算似乎是先令忠長移居高崎,然後在高崎給其定罪。
然而正如家康與忠輝的情形一樣,定罪之前,秀忠就先辭世了。
遷居高崎城也是極其曖昧含糊的處置。忠長沒有得到大御所的原諒,怎麼都不敢有隨意外出走動的念頭的。所以,從一開始就並沒有過關禁閉室、被竹籬笆包圍的生活。
忠長決定住到高崎城內偏僻的一角,
「對您的處置決定下來之前,請您禁足,安居此處。」
安籐右京之進交代完忠長,就出發去了江戶,有好一段時間沒回高崎城。
這段時間實際上是秀忠舉行葬禮的時間,卻沒有任何人向忠長透露這些。
「讓您久候了,小臣剛從江戶回來。」
右京之進穿過走廊,來到兩間房間連成一體的忠長的房間時,忠長正在用晚膳,一湯五菜,還搭配有每天必有的三合(零點三升)左右的酒。忠長正慢慢悠悠地品著酒。
來這裡的時候,忠長的起居生活已經很禮貌規矩了,完全看不到那個據守駿府,向父親施壓,索要百萬石或大阪城的極其驕縱的孩子的影子。
他注意到右京之進進來時,放下酒杯,先開口詢問道,
「父親大人,身體還好嗎?」
「是。這個事有些……」
「我半夜醒來時候突然想到,父親大人莫不是病了?會有這種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吧。雖然知道這些,我還是太任性了,總是試探父親。」
「您所謂的任性的毛病,我等小臣也是有的。」
「唉,我任性得太過分了。時至今日,除了說中邪了,還能怎麼說呢。給父兄造成困擾……給他人造成困擾,從而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我真是個懦夫。做了那麼多不該做的事情。」
聽到這,安籐右京之進側過臉抽了抽鼻子。
「您的話,小臣在甲府也聽您說過。」
「原諒我吧。我正後悔呢。實際上,天海僧正對我的勸說,剛開始我根本沒有聽進去。」
「我在江戶也見到大僧正了。大僧正意外地寡言少語,只說了句,這真是人的因果報應啊……」
「因果報應……說不定真是這樣的。每個人都各自懷揣著千差萬別、各色各樣的志向,剛要邁步走,就被他人抱著的石頭絆了腳。我在離開甲府之際終於明白了這點。我,或者說整個駿府城或許都有些瘋狂了。」
聽到這些,右京之進淚如雨下。
「怎麼了,右京之進,你……是為我年輕氣盛犯的錯而哭嗎?」
「駿河大人!請您不要再說這些感傷的話了。是的……我安籐右京之進,從父親輩開始,就是愛哭鬼。」
「才不呢!人正因為會流淚才比動物強啊……而且,我也總算明白該向天海僧正道歉了。人啊,真是不到把人急得牙癢癢就不能明白啊。」
「那麼,您給喜多院的大僧正寫信了?!」
「是的。在即將離開甲府時我才意識到。我無比慚愧,希望天海僧正代我向父親道歉……」
忠長拿起空酒杯欲讓右京之進添酒,意識到失禮後,又急忙放回食案上。
「我現在已經不是駿河大納言了。是被父親訓斥,暫時收置你處的戴罪之身。原諒我吧,右京之進。」
右京之進情難自已,又開始劇烈啜泣起來。
「駿河大人!不要再說了。您這麼說下去,我實在是開不了口啊。」
「開口……哈哈,我真是欠考慮。難道父親大人有讓你帶什麼話給我?」
「是……是的。不……不是……您的父親,大御所大人……」
「父親大人說了什麼?」
「正月二十四日,大御所大人說,把大人您暫時安置在我的城內,然後,就辭世了!」
右京之進一口氣說完,跪拜在忠長食案前面的地上。一瞬之間,彷彿天地都晦暗了。只聽到春雪夾在從門縫中漏進來的風中,撫摸著窗戶的聲音。
「父親大人……就在正月二十四日……」
「是……是的。大御所薨逝後,關於是否應該馬上發佈這個消息,大家討論了很久……」
「原來如此,正月二十四日……」
「是的。昏睡了六天,終於沒能清醒地睜開眼睛,就這麼去了另一個世界。」
「那麼……那麼,那個時候,天海僧正在場嗎?」
「天海僧正之前去了上野,所以……」
「也就是說,天海沒能和父親說上話?!」
「如您所言。不僅如此,天海大僧正錯過了駿河大人您從甲府送來的書信,正在江戶滯留也說不定。」
「我知道了。這樣啊……」
「尾張大人,紀州大人,水戶大人,大家都在大御所的身邊。將軍和喜多院的大僧正也是。大御所未能如大家之意留下一句臨終遺言。那以後的事情,全都以土井大炊頭大人和酒井讚岐守大人為中心進行處理……對,將軍也因為傷心過度,一直都茫然無措的。」
「那麼,讓你回來的是哪位大人呢。」
「將軍秘密指示小臣說,對忠長隱瞞大御所的死的話,實在太過殘忍,讓我暫且先回來一趟。」
「……」
「還有些必須要讓您知道的大事。大御所的遺體暫且埋葬在芝增上寺,謚號台德院殿,將被天皇追封為正一位……」
「……」
「傳旨的是西園寺公益卿,據說已經在來江戶的途中了……」
但是,此時的忠長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父親已經去世了……)
在完全不知曉父親逝世的消息時,忠長反省了自己的錯誤行動,給父親寫了最後的道歉信,送往川越,希望通過天海呈遞給父親。
又或者,天海已經看了封道歉信了?
即使看了,是否有機會把自己的悔意轉告父親呢……
(在一無所知時,一切卻又都結束了……)
不可思議的悔恨和擔憂,夾雜著屋外擦過屋簷的風聲,冰冷地敲打著忠長的心。
「右京之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讓我一個人靜一下。辛苦你了……」
右京之進迅速住了嘴。細長的眼睛盯了忠長達三十秒鐘左右。在盯著忠長時,他似乎突然意識了到了自己的冷血,又一次鄭重施了一禮,
「那,請您節哀……」
語音未落就走出了房間。
在側室一角等候侍奉忠長的兩個侍女,把盆子放在膝蓋上,如同被凍住了般,一動不動。
忠長彷彿忘記了那兩個侍女的存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春雪落到窗戶上的細微聲響。
對忠長而言,今天突然獲知的父親的死訊,幾乎是斷絕人生所有希望的變故。
如果還有一點點安慰的話,那就是,父親沒有看到他最後一封信就去世了吧……
現在的他,已經想不清楚,自己給父親寫的第一封威脅信,逼迫父親在百萬石的地位和大阪城之間選一個給自己的的事情了。
在駿河時,我那讓酒精給攪亂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些什麼,在關注些什麼呢……
有的只是對自己失去將軍之位的不滿,連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