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東西,太震驚了!這個春日啊,把你帶到這兒來,是為了把你培養成一個大盜的哦。」
「啊?大盜……」
「正是。從我這個征夷大將軍這兒偷走延續將軍家血脈的種子。還有還有,更震驚的是,你雖然說自己是威風凜凜的蒲生飛驒守家臣的女兒,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你根本不是武士的孩子。看你那柔柔弱弱的樣子,最多能拿拿針、拿拿筷子。我和春日說好了見下你,你可不許想著變成大盜啊。」
「遵……遵命。」
「如果真想當大盜,就像揮麻稈一樣掄起三間柄的長槍,大剃刀……」
說到這,家光突然笑出聲來,
「啊哈哈哈哈……不成為能五六個大男人近身卻氣息不亂的女武士的話可不行。我家光最不喜歡弱者和討厭鬼。」
「遵……遵命。」
「你那『遵遵命』,我也不喜歡。行了,你退下吧。」
說完,家光像做惡作劇的孩子般瞥了一眼呵呵笑著的春日局,站起身。
「仙波的事,就拜託了。」
「遵命。阿振,今年十九歲。」
「我又沒問你阿振幾歲了。接下來,我有要緊事要和大炊(土井利勝)談,先走了。」
「是是。阿振就由我春日來照顧,您不用擔心。」
家光帶著奉刀的侍從迅速步出房間時,春日局斂起笑臉歎了口氣。但這一聲歎息決不僅是失望所致。
(總有一天您會明白的!)
那一聲令人不解的歎息,那種令人不解的神情,讓我們看到了一位母親的執著。
這裡曾是牛迂榎町兵法家楠不傳的道場,有落了葉的大銀杏樹,還有無數的馬廄。根據《慶安太平記》記載,楠不傳的道場在牛迂稿店榎町,但稿店等地名,傳到如今,具體方位早已無人知曉。
如今可知的,只有繼承不傳衣缽的養子由井正雪的道場遺址,據傳是在牛迂秋葉阪的昆沙門天境內……
那是正門寬度約四十五間[間:日本長度單位,1間為6尺。
],往裡縱深三十五間的的大宅,正是楠不傳傳授楠流兵法的地方。依然來自於《慶安太平記》的記載,傳說這位楠不傳是繼承以楠木正成為始祖的兵法流派的學者,本名甚四郎。雖然如此,他又上京向山科言經卿求教,聆聽了《氣卷》、《佈兵》等真傳,那之後不久,娶了言經卿的妹妹移居江戶,如前文中提過的那樣,在江戶建立了傳授兵法的大道場。
「——致力於楠流兵法傳授,才智舉世無雙,因而漸趨繁盛,大名,武將齊聚門下,門徒逾三千。不傳其實非常富有,家有黃金五千兩。自位於麴町的價值黃金二百兩的大宅起,各地共有八座大宅。作為楠的家傳,還從父親治左衛門手中繼承了三件寶物,分別為後醍醐天皇的御筆聖旨,護良親王的令旨,以及伯耆的安綱所打造的菊水刀。」
如上所述。
楠不傳當時已年過七十,仍無子嗣,只有一位山科言經卿過繼過來的二十歲左右的養女……其身為楠木氏的末裔,同時也是豐臣秀吉時代河內道明寺的領主楠治左衛門妾室生的長子,楠治左衛門正室所生的次子擔任了東條飛驒守這一五千石的武將之職。
現在,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書院,同時兼作號稱門徒三千的楠不傳道場的講堂前,站著一位穿著野褲[野褲,江戶時代,武士出門遠行時所穿的和服下裝的一種。
]帶著兩個隨從武士的不速之客。
「——真不湊巧,不傳回去了麴町的家,請問您有何貴幹?」
代替不傳出來接待的是一個留著總發[總發,江戶時代髮型,將頭髮全部置於後面綁成一束。
]的年輕人。來人沒有取下蒙面的面巾,非常爽快地問道:
「你叫什麼?」
「是。在下由井民部。是不傳老師的弟子。」
「由井民部……」
也不知道來人心裡想什麼,他回身問同樣年輕的隨從武士道:
「三十郎你聽說過嗎?這樣的名字?」
「是的。我聽說過,不傳大人弟子中有喚四天王的,由井民部便是其中之一……」
「這樣啊,他沒說錯吧?民部。」
「您這麼說,我可不敢當。我不過是不傳老師一個沒出息的徒弟罷了。受命在老師不在之時,替他招呼客人而已。」
梳總發的年輕人一邊笑著,一邊將視線轉向被喚作三十郎的武士。
「您的這位隨從,我似乎在哪見過……莫非,您是紀州的名取三十郎正武大人?」
「正是名取三十郎,和你們份屬同門。」
「這樣的話,這位客人的尊姓大名就沒必要再問了。您是什麼時候來到江戶城的呢?」
「這次……」
同行的武士剛要回答,蒙面的客人就大喝一聲制止了他。
「三十郎!你說得太多了!」
「是。小人冒犯了。」
「民部,既然你是能代替不傳待客的人,那理應能回答我的問題吧。如何?」
「這真是過分的要求啊……不管能不能回答上來,如果您問我了,我總不能沉默不語吧。」
「如此,那我就問了,你如何看待當今的將軍?聽說大御所病危,我猜想大概江戶城都亂作一團了,才趕來這裡,結果,如今的平靜是怎麼回事呢?現在的武士們都成了膽小如鼠之輩了?又或者武士們還在午睡呢?原因何在?」
「這個問題可真是突然。江戶城依舊安定的原因,是對第三代將軍誠心誠意的信任,我認為這是可喜可賀的事。」
「民部!」
「是。」
「你只讀過《太平記》嗎?如此諂媚逢迎的回答能叫做回答嗎?我聽說不傳門下有大名、武將三千。其他的浪人大概也有很多徒弟吧。你說說看,這些人當中,獲悉大御所薨逝的消息後,能奮而崛起的人能有多少呢?」
「紀州大人,您這真是讓人惶恐之至的問題。但是,不顧道義輕舉妄動的話只是濫用兵力。讓無辜的平民濫充兵力將其置於死地,這違背我們楠派的宗旨。楠不傳兵法的精髓在於以學防亂。」
「那你們的兵法是為了培養膽小鬼而存在的啊。欺騙世人這世界是近乎完美得太平安樂,把人們全都訓練成乖乖跳舞的小貓,這套訓貓之道就是楠不傳的兵法學問嗎?」
「咦!」
梳總發的年輕人第一次從心底感到了錯愕。細長清澈的眼睛緊緊盯住了蒙面的客人。
「這麼說來,紀州大人也是好鬥之人啊。人人皆有熱衷戰爭,頭腦發熱的時候。正是在戰亂中人才能夠得到磨礪……您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自作聰明!若是如你所說的兵法,這個道場過不了多久就會關門大吉,然後銷聲匿跡。」
「真是令人佩服的卓見啊,世上若沒了戰爭,兵法也就毫無用處了。」
「你明白的話,那就不用說漂亮話了。你又不是什麼將軍。人最重要的,且在每個人心中都深種的東西就是謀反之心。若無謀反之心,就不可能前進。若是將這個主心骨給抽去,則向前發展是斷不可能的了。只有清楚這些的兵法學問才能兜售得出去。所以,你應該能回答的……聚集在這裡的人群中,等著大御所一閉眼,就要顛覆天下的人,有幾個呢?」
「哈哈哈哈……這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念頭……如果,真有您所言的那種人,您如何做呢。」
「混賬,我可不是地方長官。」
「您是要率領叛軍攻入江戶城嗎?」
「這是我要問你的,在此學習的傢伙到底有沒有意欲攻入江戶城的。」
於是,留總發的年輕人斂起笑容,靜靜地答道。
「您的問題還真是有趣。我是愚笨之人,而且還從沒遇到過如此深刻的問題。我的回答合不合您的意姑且不論,真到那時,衝到前面指揮作戰追隨您的人,我可以明確地說,有!」
「霍,果然有……名字叫什麼?」
「叫做由井民部。」
「什……什麼,你要第一個跟從我?!」
「是的。因為今天的討論,是您贏了。」
「這麼說,你也認同這個世界就是叛逆之心湧動的世界?」
「人的內心深處,叛逆之心是永遠不會斷絕的。正由於叛逆之心的存在人才會注意到生的力量。」
「明白這個道理的話,看來這個道場可以保住了。這裡的其他人呢?」
「我說一個人也沒有,是實話。但我要說楠不傳門下弟子皆有此意,也是實話。」
「大家如何行動都受你左右?……哈哈哈哈……你可真會吹牛啊。你到底幾歲哪?」
「在下二十八歲。」
「嗯,慶長十年(一六○五),巳年出生的。」
「是的,在下正是一旦認準了就絕不放棄的男人……那麼,敢問紀州大人貴庚?」
「別跟我套近乎。我比你大三歲,寅年生的。」
「啊,寅年。和權現大人一樣都是壬寅年生……剛才看您說話的口氣真是勇猛非凡。那麼說來,將軍比我大一歲,甲辰年生。各位都是承蒙上天恩寵出生於大吉之年啊。」
「民部!」
「是。」
「不許四處宣揚我的生辰年份,我招募太多的勇武家臣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說到這兒,不傳怎麼還不回來?」
「這麼說來,您找家師,實際上就是想談招募家臣的事吧。」
「如你所言。但是,竟然跟他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今天只好就此打道回府了。」
說著,賴宣沖兩個隨從使了個眼色示意離開。這時,卻意外地從外面進來三個捧著食案的女子。
由井民部必定早就看穿了來客的身份,一開始就命人準備了膳食。
最前面的女子恭恭敬敬地把朱紅色的的食案放在賴宣面前,民部不失時機地說,
「時間有點晚了了。雖然抱歉,但這是楠家的規矩,還請您諒解。」
說完,「這位是不傳的女兒,緋佐小姐。」
為了介紹賴宣面前的姑娘,民部又補了句。
當然,賴宣沒有回答什麼,只是眼神尖銳地瞥了一眼鄭重施了一禮便轉身出門的姑娘。在三個女子把食案放下,全部退出去後,賴宣收起本來欲走的腿,又坐了下來。
「民部,這是傳授兵法的道場吧。」
「是的。但是,中飯時刻早已過了,所以就請各位在此用餐了。」
「真沒想到,世道太平的基礎還是很牢固的。我還可以安心地在初次拜訪的浪人家中用餐。」
「您這麼說是指……」
「即使在自己的城中吃飯,我都要先讓下人試毒的。所以,您的款待還請就此撤下吧。」
「是……」
「你們建了如此規模的大道場不斷繁盛發展時,我卻不能不時刻忍受著困窘。」
「這也是我們由於習慣而疏忽的地方。」
「最後,還有個問題一定要請教你。剛才的姑娘……你說是不傳的女兒對吧?」
「是的。叫做緋佐小姐。是老師的養女。」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啊。和剛才那姑娘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在意料之外的地方也遇到過。」
「意外的地方?」
「是的。在大奧,春日局的身邊。我在大奧向將軍請示出府行動時,端茶進來的姑娘就是剛才的那位姑娘。」
民部輕輕一笑:
「不可能會有那種事的。不過是兩人長相偶然相似罷了。」
「這樣啊。雖然穿的衣服不一樣,但是……」
賴宣說到一半,搖了搖頭。
「大概是你說的那樣吧。偶然長得像吧。就算楠不傳不僅會兵法,還會施幻術,但要把那姑娘弄進大奧,安置在將軍身邊,也不太可能。即使如此,不得不說真像啊。我記得似乎那姑娘也說是出生在牛迂的。」
說完,賴宣又催促侍從起身。
「那麼,民部,還有事需要見面的話,我們就通過三十郎聯繫吧。告訴不傳,不要老把學生教得沒志氣。日本有無數戰亂的種子,在無法徹底根除戰亂的時期,人人都變得沒膽量、沒志氣了可怎麼辦。告訴他我常常為此憂心。」
「小人明白了。」
民部把賴宣送出道場。賴宣解下木樁上一匹強壯的栗色棕毛馬的韁繩,有些疑惑地騎上了馬背。
「三十郎,良介,肚子餓了吧。」
「是。馬上就未時(下午兩點)了。」
「多麼陰雲密佈令人不快的天空啊。可是卻一點都沒有要爆發大動亂的樣子。江戶如果就這樣變成了人心沉睡的死城的話,德川家的天下也就要走到盡頭了。我們先跑趟甲府,殺了那匹烈馬再離開如何?」
「大人,這種事可不能隨便亂說。」
「唉,那麼就去拜訪在水戶的弟弟,排解下鬱悶吧。不管怎麼樣,若是一陣風還不能驅散疏忽大意的烏雲的話,我們肩上的擔子還是很重啊。」
說著,賴宣揮了一鞭,驅馬奔向牛迂的方向。
兩位侍從的馬是良駒月毛(毛色帶些許赤色的馬)。或許,主從之間換了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