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光第一部:守正出奇 第3章 叛骨森林 (3)
    「——請將駿、遠、甲、信四地的俸祿增加一倍,總計一百萬石。如果不行的話,目前的量也可以。不過,除了我所統領的五畿內[五畿內,京都附近山城國、大和國、河內國、和泉國及攝津國這五個令制國的統稱。

    ]以外,請將大阪城的管轄權也交給我。——如果您與右二條不答應的話,我就切腹自盡,永遠恨您……」

    無論幹什麼都極其認真的秀忠,把忠長這封騷亂不安的信,一節一節細心地用紅筆做上了標記。想必秀忠曾好幾夜對著這封信煩惱不已、難以入眠吧。

    「希望您能體察父親我,收到此信時的震驚之情……於是今年四月,我在無奈之下只能命忠長遷往甲府蟄居禁閉。」

    家光直直地盯著信,甚至忘了回頭看看父親老淚縱橫的臉龐。

    「——如果您與右二條不答應的話,我就切腹自盡,永遠恨您……」

    忠長如此孤僻怪異的性格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呢?

    給駿、遠、甲、信四地增加百萬石怎麼看都不是忠長的真心所在,而是接下來要提出的要求的雙關語。忠長的本意在於,通過領有大阪城把自己的轄地範圍推向近畿地區[近畿地區,畿內極其周邊地區的總稱。

    ]。

    對於德川家而言,甚至對於整個日本國而言,大阪城的意義有多重要,聰明如忠長者不會不知道的。

    秀忠之弟松平上總介忠輝如今仍被流放在信州上諏訪,連給家康送終也不被允許,淒清地過著遠離塵世的出家人般的生活。實際上,正是對大阪城的覬覦葬送了他的一生。

    那是德川家最嚴格的禁忌。

    其中的原因,無須多言,自然是因為這是豐臣秀賴的臨終之地。其實不然,南蠻諸國(西班牙,葡萄牙)在這座城中密謀策劃,妄圖推翻轉而投靠紅毛諸國(英國,荷蘭)的德川幕府。關原之戰以來,浪人、大名紛紛擁入城中,個個心中暗自祈禱著再度重溫戰國的美夢。這是一座重複大阪之役的宿命之城才是真正的原因所在。

    德川家康一生中,最不情願的一場戰役就是發生在這座城中吧。

    關原之戰改寫了日本勢力分佈圖,因此,它具有移動政權中心的意義,是一場名聞天下,安排精妙的戰役。

    但是,大阪之役卻不是那樣的。大阪之役動員了全日本的大名,浪費了三百萬石以上的軍費,以及犧牲了大量兵士的性命。可是家康最終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秀賴所轄的六十萬石的浪人、大名。這是一筆怎麼算都虧本的買賣。加之又有傳言,在大阪之役中,家康違背約定,陰謀殺害了豐臣秀吉的遺孤。所以,這又是一場令家康的人格到死還不斷被人懷疑的白癡戰役。

    可是,大阪之役又必須要打。因為,大阪這座城,讓家康的政治手腕從此受到質疑,說他沒有說服澱君和秀賴的能力。

    完全不考慮家康和秀忠的立場,一心想著以大阪城為根據地一飛沖天、忠輝大展拳腳,終於觸怒了家康。他連家康逝世都沒能看上一眼,就這麼被遺棄了。

    (忠長專門向秀忠要求有著如此淵源的大阪城,到底用意何在呢……)

    家光並不希望駿河大納言和忠輝一樣,變成無法給父親送終的人。他心裡覺得父親很可憐,忠長也很可憐,所以才特意來拜訪病中的父親。然而,看過忠長的信後,卻不由得啞然失聲。

    (忠長,覬覦大阪城,這到底……)

    自掘墳墓,他究竟想要從父親手中索要什麼呢……

    忠長果然從沒把身為兄長的自己看做將軍,竟說出怨恨不已,要切腹自盡之類的話,說不定還任性地逼問父親到底要誰:要家光呢?還是要我忠長呢?

    如此說來,果然被父親言中,外部的諸侯之亂終歸平定了,而德川家內部,簡直就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一般。

    既有令人恐懼的暗火般的尾州,又有散發著濃濃硫磺味的沸水般的紀州。

    (還有,常被說成是著了火的硬木炭般的水戶……)

    被這樣一群蠢蠢欲動的火山包圍,中間還橫著忠長這麼一根傳導不平之火星的導火線,面對如此危險的局面,別提安撫父親秀忠了,連家光自己都被驚嚇得不能成眠。

    (果不其然,敵人並不在外部……)

    家光那天乾脆單刀直入,直接問道:

    「——別的姑且不論,不能這樣放任駿河大言不管。如何能讓他直接前來探望父親,家光前後也考慮了很多,因此,還請父親大人多多保重……」

    就這樣,留下這句話,家光就回了本之丸。

    一回到本之丸,家光立即讓身邊的侍臣退下,自己悄悄地坐到了天守閣下方的東照權現祭壇前,默默祈禱了一會兒。

    (請您賜予我智慧吧!)

    家光一心一意地祈禱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在這裡指望滿天神佛有什麼用呢?忠長一直意識清醒地憎惡著自己。而家光心中對於忠長,既無憎惡,也無特別的害怕之感。而且,提到現實中可以與之商議的對象,家光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家光並不想把這些告訴計謀過多的土井利勝,但如果是他的左膀右臂松平伊豆守信綱和酒井讚岐守忠勝的話,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說了。年長的幾位近臣中,也是既有酒井忠世,又有柳生但馬守,雖然家光多少覺得他們有點囉唆,但是,也因為他們的存在才令自己不那麼勢單力薄。

    (忠長所沒有的,就是這種不覺得勢單力薄的心態……)

    因此,家光沒有特別在意這件事情。也就淡忘了忠輝的前車之鑒和忠長對大阪城無謀的覬覦,他甚至希望忠長能老實地提出想要探望父親的請求。

    (父親內心想必也很想見見忠長吧。對了,通過崇傳或天海,令忠長產生這樣的念頭,應該就行了吧……)

    話雖如此,為了不顯唐突,說服天海或崇傳的工作還是交給春日局比較好。正好,去見見春日局吧……家光一邊想著一邊離開天守閣的祭壇,僅帶著奉刀的侍從,穿過通往大奧的走廊。

    家光來大奧時,幾乎都不怎麼去御台所(正室夫人)那裡。

    家光身上還殘存著少年時代的怪癖,對女性總有一種令人費解的冷淡。

    和御台所的婚禮大典是在家光二十二歲,寬永二年(一六二五)八月九日舉行的。那之後,夫妻之間親密和美的時候又有多少呢?

    總之,兩人之間是一種很難說成是世間尋常夫妻的奇怪的關係。

    御台所鷹司氏名喚孝子,是關白左大臣,鷹司信房的女兒。比家光年長兩歲,元和九年(一六二三)來到江戶入住西之丸時,已有二十二歲。

    當時的二十二歲,對於女性來說,早已錯過了結婚的年齡。來到江戶後,孝子在西之丸暫住了下來,然而婚禮的舉行則是在三年之後,即寬永二年八月。這情形從一開始就非常令人摸不著頭腦。

    恐怕最大的理由還在於家光性喜斷袖,不願接近女性吧。御台所剛立,就在吹上御苑新建了寢殿,取名為中之丸,居於其中。可是,家光幾乎都不接近那個地方。

    無奈之下,御台所搬進了大奧,女伴的數量也增加了。在江戶城中建立一個脂粉飄香的世界——大奧,其最初原因說成是春日局希望借此讓家光能逐漸傾心於女人而作出的努力也可以。

    然而,家光時至今日似乎還不曾感到來自異性的吸引力。仍舊不往御台所的寢殿邁步,一來大奧就立馬鑽到春日局的住處長局內。無可奈何之下,春日局只好另設了中御殿,做自己房間的同時也給家光當臥室。

    那時,男人們也能坦然地出入於家光在大奧的房間。

    那天也是這樣,家光從自己的居室走到了相連的春日局的房間。

    「春日局,你也知道了吧。」

    家光一邊大聲嚷嚷著一邊走到上座落座,

    「駿河大納言身邊沒有像你一樣,能代替母親的年長乳母隨侍左右,所以還像嬰兒一樣鬧彆扭哪。」

    「您又拿唐突的事情去打擾大御所大人了吧。」

    「所有事情在發生時都是唐突的。但是,事情的根源卻一定是早在某處存在的啊。」

    「這點不用您說我也知道。今生結下的果都是由前世種下的因結成的,所以才有每天都必須仔細考量著生活這樣的道理。」

    說完這句話,春日局立即拍拍手召喚下人。

    家光完全沒有在意。然而,從隔壁房間捧著茶進來的,是個脖頸纖細的女孩子,身著燦爛奪目的加賀染振袖[振袖,和服的一種,是未婚女性的首選禮服,裝飾非常華麗。

    ],讓四周為之一亮。

    小姑娘多少有些惶恐不安。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專門引見給貴人的下層人家出身的孩子。她把天目茶碗呈送到家光面前的姿態也好,低著頭急急離去的動作也好,都透出一股膽怯和幼稚。

    「春日,俺知道的哦。駿河大納言呀,實際上還是個無比任性的孩子。」

    「哎,您作為有身份的人,竟然用『俺』這種卑賤的字眼。如此一來,大人您也會被人說任性哦。」

    「啊,不說這個了。我想說的是,正因為駿河還是個孩子,所以,我想請你去找仙波(天海)好好商量一下,如何才能勸說他前來探望父親大人。」

    「哎,您又如此輕率。駿河大納言大人舉止癲狂……時而獵殺淺間神社山上的猴子,時而手刃無辜,因此被當做狂人遠遠發配到甲府來著。」

    「什麼呀,那只是父親把忠長軟禁甲府的借口罷了,總,總之,是父親對他的愛。真正的原因並不在此。所以,我希望你只要去找仙波,對他說『請去勸導大納言』就行了。如果連最後的探視都不允許,一定會給大納言留下無盡的遺憾和怨恨……不管怎麼說,那也是父子之情啊。只要能讓大納言說一句『我錯了』就大功告成了。拜託了。」

    盯著乾脆地交代完畢,端起天目台茶碗的家光,春日局的眼睛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那是嚴母的眼神,一半也是吃驚於幼兒的惡作劇的慈母的眼神。

    「大人是如此地疼愛大納言大人嗎?」

    「倒也不是疼愛,但也說不上憎惡。怎麼說呢,最終是為了我自己也說不定。父親死後,被他記恨一生可就麻煩了。其實他並不如世人所見那般睿智。直到現在,他仍想著要將我取而代之之類,給父親徒增煩惱。想問題太簡單了,如同你時常批評我的一樣。」

    春日局原本帶著複雜神情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那我就去吧。反正我只是傳話之人,無需聽令行事。而且,是天下之主之命,我也不能拒絕。」

    「那就拜託了!仙波出面勸說的話,大納言也會低頭認罪的吧。大納言能低頭認罪,那就說明父子情分還在,接下來就好辦了。」

    家光說著安心似的拍了拍胸口。

    「明白了。我會把大人您的心意好好傳達給仙波上人的。不過,作為交換,我春日也有個請求。」

    春日局又笑了一下,靜靜地把身子往前挪了挪。

    「真是不能掉以輕心啊,還和我提條件……不過,看您這麼笑,不可能是什麼太為難的事吧。說來聽聽。」

    「真是太謝謝您了。那麼,剛才端茶進來的姑娘,我要再叫進來一次,還望您賜言兩句。」

    「什麼,剛才的姑娘?」

    「是的。這是我春日局偶然撿來的,是老天爺賞賜我的禮物。」

    春日局笑著又拍了三次手。

    「阿振哪?過來。」

    「阿振……好像在哪聽過。」

    「是的。大人的叔母阿振夫人,以前是蒲生秀行的夫人,蒲生死後又改嫁了但馬守淺野長晟。這姑娘的名字恰好與夫人一樣。」

    正當那時,那個小姑娘帶著楚楚可憐的羞澀神情又走進房間坐了下來。

    「您叫我嗎?」

    「是的。大人同意接見你了。你先向大人問候一聲吧。」

    「遵、遵命。大人……奴婢是原蒲生飛驒家臣岡半兵衛重政的女兒,叫做阿振。」

    家光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女子,不懷好意地咂了咂嘴。

    「嗯。我問你,你是在何處遇到春日的?春日是我最重要的乳母,可也是個容不得半點疏忽的老狐狸。」

    「啟……啟稟大人。奴婢是在牛迂榎町的法常寺遇到春日局夫人的。」

    「什麼。寺院?那個寺廟是什麼宗派的?」

    「啟稟大人。是日蓮宗的寺院。」

    「這樣我就明白啦。春日最愛向《法華經》發願,發願內容我都一清二楚。你也去參拜,所以就遇到了吧。」

    「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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