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29章 螢火蟲 (3)
    美了。還沒等宋說話,相生就問我,你洗澡嗎?我一聞身上,的確有股難聞的汗臭。我問他,方便嗎?相生說,方便。隨後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塊土布。這是他的浴巾。

    相生帶我去到屋後的林子,那裡有一面很小的湖泊,被一圈紅葉樹圍攏,森密至極。水是山頂流下的泉水,清澈透底,沒有魚,只有幾片落葉漂浮在水面上,悠悠泛起一圈一圈瀲灩的波紋。

    周圍的高樹攏出一條天空的罅隙。只有一米陽光灑在水面上,其餘地方都是陰冷的。我游到那陽光中,陽光沐浴著我。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最純粹、澄澈的一抹陽光。

    漸漸冷了,我用相生的浴巾擦乾身子。浴巾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擦臉的時候,我把臉埋進浴巾,氣味更濃了。是我熟悉的氣味,彷彿某個時間、某個空間,我曾邂逅過它。

    穿好衣服後,我往深山裡走了走。山林裡,完全沒有一絲陽光侵入,四周是濃稠的深藍色。這種感覺,像憂鬱和進了顏料盤,一抹一抹重彩濃揮。氣溫寒冷。我走出去,看到世間最美的一幕:雲南的落日。

    雲南的落日。太陽不是隕滅的概念,而正正相反。太陽的消失,代表一種新生的力量。陽光一絲、一絲,像捲起的布匹散開,慢慢地,從一個渾圓狀,散成一個平面。大地一派平整,沒有絲毫皺紋。整個寰宇,忽然變得可愛、溫潤了。山那頭,光漸漸暗淡,之前還蒼翠的山頭,此時就褪成了酒紅色,像少女羞澀的面龐。然後一道極光掠過,太陽徹底落下去。山頭變回本來面貌,顏色卻是更加深郁。

    雲南的夜晚與落日是連在一塊兒的。不一會兒,天空便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光。月亮朦朧的身影變得愈發清晰,好似雲霧散開,掙脫束縛——月亮自由了。星星密密麻麻,連成星座。林子裡響起嘰嘰喳喳的蟲鳴。我沿著山路往下走,屋子的煙囪冒起白煙。

    相生已做好飯菜。我們三個坐在餐桌前吃飯,煤油燈點著。一圈昏沉的光在牆上打出巨大投影。相生拿出三個小酒盅,端來灶台上用熱水溫煨了好半天的白酒。一問得知,是二鍋頭。相生說,我還是喝不慣其他酒,就這二鍋頭合我口味。

    我笑笑回答他說,在北京好多年了,二鍋頭我也愛喝。

    相生聽我這麼說,轉頭看了宋一眼,意思是徵詢宋,是否可以讓我喝幾杯。宋說,今天這麼開心,就都喝點吧。說完,主動拿起酒壺為我們滿上。

    我們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不知怎的,就在相生端起酒杯,抬高下巴的一刻。我發現他特別美。五官輪廓因為歲月洗禮,已逐漸失去清雋的弧度,反而更加顯出一份凜冽、決然。原是這凜冽的美感攫住了我。我定神看他,他有一頭長長的黑髮,上面幾縷已經泛白,也是淺淺的,不那麼明顯。還有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晶澈得一發不可收拾,像是嬰孩時代的眼睛。那眼睛開啟、閉合的一套,簡直勾人心魄。我看呆了。直到相生也直愣愣地回看住我,我才收回視線,將杯中酒飲盡。

    桌上滿滿擺著他做的素菜,全是山裡的野菜,有很多奇怪的植物。相生主動給我夾菜,叫我嘗嘗。他的菜不大合我口味。我喜辣,而這些素菜分明過於清淡了。

    遠處又傳來敲鐘聲,隔過一面湖,幽幽傳送到這邊。慢慢地,我們都有點喝多,煤油燈被我們逐漸大起來的說話氣息吹拂得左右擺動,卻是堅韌著,不滅。

    我再次看到相生,相生晚上的樣子有了變化。不那樣如玉溫潤,而更多了一份哀怨、蒼涼。他亦有些醉了,站起身,趔趔趄趄在屋子裡走動。走到宋背後,用手撐住宋的肩膀,獨自唱起歌謠。起先是輕輕哼唱,而後聲音大了。我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歌,卻聽出了調子裡的悲傷。半晌,宋的聲音也融入進去。渾厚的男中音,在相生略帶女腔的聲調中顯得不大相符,映和著黑暗,卻也是恰如其分。

    突然,相生的歌聲停了,徒留宋的聲音在空中,顯得生猛。四周全靜下來,連呼吸聲都不能聽見。寂靜,被一根繩子拽著,線頭在相生手裡。他掌控著世界的喧鬧與安沉。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不自在了,剛想開口說話,卻被宋一把攔住。我連忙噤聲,看到相生像一個盲人,在暗中摸摸索索尋找什麼。

    他好像真的盲了。他盲了,可眼神裡分明還有一絲暗啞的光束在跳耀。他口中一直喃喃念著什麼。

    他兀自呢喃著,宋的眼光一直守住他不放,表情嚴峻。我突然想起,宋和我說過,相生以前在精神病院待過。是病還未痊癒嗎?我想著,相生卻一把抱住了我。

    相生像抱起一團棉絮,倏然之間就將我抱離地面。我本能地發出一聲低吼,卻意識到不好,將口中的低吼又收了回來。相生看著我,因為間距短,我們都抬著頭,盡量不觸到對方。所有的掩蓋通通失去了意義,所有真誠或虛假的,都向我直面而來。他眼眶裡的淚滴,幻化成一把駑鈍的劍,慢慢地割傷我。他一下又一下地割著,樂此不疲。我心中的隱痛在加劇。

    相生看著我,幾乎是深情地說,老師,你來了。

    他的聲音極其顫抖,那真情無法假裝。也許,人只有在瘋癲狀態,才能將自己最本真的東西示人,剔除一切芥蒂,放鬆本我控制。

    我的手緩緩搭在相生的頭髮上,像撫摸一隻受傷的獸,輕輕地從他的頭頂撫至髮梢。他閉上眼睛,享受著這難得的舒適。也許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被人疼愛的滋味了。孤獨教會他堅強,讓他在白光世界獨自將痛苦吞嚥。只有在夜晚,才能釋放自己被思念長久折磨的疼痛。他抱住我,簌簌地哭起來。我不曾想到,一個已快步入老年的人,會像一個孩童,有這樣徹底而毫無顧念的哭泣。我任由他哭,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些。

    然後他放開我,用手抹抹鼻子,好像瞬間恢復了清醒。下一秒,卻又回到自己的夢境。是的。這是他的夢。夢魘。

    我和宋站在他身邊,看他坐在地上,雙手環抱雙膝,把自己整個的融進自己的身體。他喃喃說著什麼。我們聽不清。

    後來他笑了。淺淺的一笑。隱忍在嘴角。又迅速退去。

    過了大概一分鐘,他突然抬起頭,異常興高采烈地對著門口喊了一聲,老師!

    他喊得如此用力。我和宋都被怔住了。

    我感到一絲恐懼,也緊緊地盯著門口,彷彿真有一個「老師」進門來。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一束淡藍色的月光,從夾縫間幽然灑入。相生又哭了,這次是幸福的流淚。他對著空氣,輕輕地說,我等你好久了,老師……

    他突然發瘋一樣,對著門口大喊大叫。我聽不清他的語言。這應該是他寂寞的時候,與老師的靈魂之間,編製的一套特有的語言方式。他使勁用頭撞擊著木牆。這長久的、週而復始的動作,使他的左邊額角上出現一塊不能再褪去的瘀青。

    這瘀青,是他們愛情的證明物。相生趔趔趄趄跑到桌旁,拿起酒壺一飲而盡。酒早冷卻

    了。可他的心熱著。隱隱有風的聲音。太靜了。靜得不正常。相生轟通一聲,倒在地上。

    宋和我坐在黑暗裡,煤油燈的光還剩下個微明的光點,然後左右擺動一下,倏然熄滅。燒熔的油水上面,漂浮著一層不明的髒物,卻泛著七彩顏色,是水波裡蕩漾的七彩虹。

    相生倒在地上,打起呼嚕,聲音細而恬靜,彷彿一個母體

    內的嬰孩,呼吸是羊水的起伏。宋說,去睡吧。我卻絲毫沒有睏意,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今晚我格外清

    醒。我說,你先去睡,我馬上。好。他說。那我給你再支起煤燈。

    宋熟門熟路地拉出擱在角落裡的一口罐子,從裡面舀出一勺油,放在燈托上點燃。光因為黑暗,更明朗地亮了。牆上又投出我的影子,卻將真實的肉體埋藏下去,彷彿影子就是我的胴身,讓我的靈魂與肉體分離、脫節。牆上斑駁的影子痕跡,猶如一隻猛獸,轟轟烈烈而來,在腦際徘徊、踩踏,久久不去,佔據著清晰的回憶,將我更深地覆沒。宋去睡了,他有些喝多,不久也響起鼾聲。

    我長久地凝視著牆上的影。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彷彿看到它也長出了眼睛,鼻子,整個五官,有了具體肉身。它走向我。走向我內心空洞的深淵。

    不知為何,我恐懼至極。恐懼的根源,是自我。

    我突然做了一個動作,這動作打破了此刻的疆界。我緩緩張開雙手,將大拇指交疊。是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牆上的影子迅速變成一隻飛鳥。可從來沒人把它具體定論為一隻什麼鳥。它模糊的形象掩蓋了最初的猙獰、可怖,變得可愛、美好了。我想,它大概是一隻烏鴉。因為黑色。

    對。就是烏鴉。北京最多的鳥類,是烏鴉。

    我從來不隱藏自己對烏鴉的喜愛。我喜歡它通體的黑暗,明亮的眼眸,尖細的嘴,舒順的皮毛。它本身作為一個罪孽存在,卻可與良善互補、融疊。

    我拿起煤油燈,想好好看看相生的家。好奇心驅使,我走向最左邊的一間屋子。門關著,上面插著幾根端午節艾草。艾草根莖塌軟下來,散發著刺鼻的香味。這應當就是他的臥房。我推門進去,裡面黑黢黢的,而且異常陰冷。有一張床,掛著蚊帳。帳子本是白色,經歷了時間,變成煙灰色。靠牆貼著一張紅色木書桌,上面的油漆掉得厲害,露出裡面黃森森的原始木頭。一塊玻璃板下壓著許多紙條。看不清上面的字跡,是被歲月洇暈的緣故。一張黑白照片,在玻璃板的最上角出現。黑白照片邊緣捲著好看的花紋,一片水漬佔據著照片上不小的空間。這應該是淚痕。我將燈靠近一點,看清了照片裡兩個人的模樣。一個少年,旁邊站著一個穿藍布短褂的青年人。少年表情嚴肅,眉頭緊鎖。青年卻面帶微笑,笑容乾淨純美。我知道,這是少年的相生與宋。隔著玻璃板看他們,彷彿他們是從遠古走來的兩個人,各自身上背負著一段遙遠的歷史。歷史的痕跡也模糊不明,帶著一絲一縷哀悼色彩。

    但我再仔細一看,發現照片裡的相生和我實際面對的相生不是同一個人。倒是相生旁邊的宋,與現在的相生卻頗為相似。我心存懷疑,所以將煤燈往照片前送了送,仔細看。骨骼的輪廓騙不了人,即使已過去那麼多年。如今的相生的確是宋。

    頓時,我毛骨悚然。這時,煤油燈燃盡了。牆上的影子突然消失。我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我走出去,正當我準備睡覺時,卻聽見相生那邊有動靜。他的動靜衝破了寂靜,使屋外的隱隱蟲鳴聽上去格外強烈。暗中,相生突然站直身子,像一個遊魂,腳步是虛的。他推開大門,逕直朝外走。

    我跟上他。

    我忘了自己是哪兒來的勇氣,敢去跟著一個夢遊的人。當時的場景在我的記憶裡模糊了。我只隱約記得,那晚的月光很美,璀璨的淡藍色月光投射在遠處的洱海湖面,給水紋打上一層瀲灩銀光。我好像還聽見遠處傳來浪濤的聲音,像人的心中對世界發出的一種空茫的吶喊,這吶喊藏在安寧的表象之下,瘋狂湧動。

    我隨相生來到下午洗澡的樹林。這時,光很足。月光。

    可是不對,我心裡想。怎麼會有光束照進來呢?

    原來不是月光。我定眼一看,是一團暖光,呈微黃色。光肆意翩躚、游動。相生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隻紗布口袋,想要罩住那光。螢光。

    螢火蟲是地上的星星。星星是夜晚的光明。相生在草地上蹦蹦跳跳。那樣子,像極了一個十歲少年。這興許是真正的相生童年愛做的遊戲。通過這動作,僅僅只想捕獲回憶。月光下,他的身影越來越透明。像鳥,張開豐滿的羽翼。自由極了。

    他的自由,在白晝生根發芽,在暗夜開花結果。他靈魂的自由,是以對自我肉體的囚禁和遺棄作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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