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30章 螢火蟲 (4)
    「相生」的腳步輕柔,踩在落葉上。聚集在一起的螢火蟲聽到聲響,像一匹天鵝絨布,四下扯裂開來,發出細微的嗡動聲。此時,相生的身影很小,小到融在塵埃裡,又被螢光烘托起來,變得高大、神性化。終於,他罩住了那光。光卻更亮了,抖動的幅度也漸次強烈。他嘿嘿笑了兩聲,坐在地上。光成了一束,又分裂成各自幾團,幻化成紗布口袋裡一隻一隻閃動的火眼睛。他小心謹慎地捧著這束光。彷彿在捧著自己的生命。或者說,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心中的光明。這就是他的光明。他的光明是黑夜裡一團渺小的螢光,白天是看不見的,只有黑暗才能令它整體顯現。所以,他的靈魂屬於黑暗,而肉體卻在白晝中漫無止盡的尋找著黑暗下的死魂靈。他的光明幽弱,或者就是黑暗本身。

    他哭了,握住他的光明。深深地哭了。

    我遠遠地看著他,向他緩緩步近。又停下來。我感到自己接近不了他。他如此偉岸,是與我分隔兩界的一個虛幻存在。

    可我只是想要,擁抱他。

    我最終沒有過去。我不能擾亂他的夢。

    過一會兒,他張開紗布口袋。螢火蟲飛跑出來。光零零碎碎的,一道一道,是劃破夜空的光之翼。死亡的螢火蟲從空中抖落,像流星一般,迅疾、不著痕跡。

    冷風吹來。一顆淚從我的眼眶滑落下來。一顆滴穿了幾十年春秋風雲的淚。

    我一晚上沒睡。困意來了,又去了。我看著屋外的光一點點亮起,從門縫滲入。遠方的寺廟,鐘聲敲響新天的第一記,低沉而緩重的鐘聲是緊貼著洱海湖面傳送過來的,在水面上揚起一層哀怨的波紋。然後聲音輕了。

    我起身穿好衣服,走到屋外。推開門,清晨乾淨的空氣瞬間向我兜頭撲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將濁氣吐盡。

    太陽現出大半個身子。火紅的太陽預示,今天將會是一個美好的艷陽天。蒼穹沒有雲彩,純純的一片藍充斥天宇,飛鳥從洱海對面翱翔過來,清脆的啼叫一兩聲。

    大概八點,宋和相生醒了。相生又回復了他白日的樣子,冷靜,理智,甚至帶有殘酷感。他輕言輕語同宋交談,聲音不那樣真切,卻自有一種妥帖、安全的成分。我在門口的草坪洗漱完畢,這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

    我彎下腰漱口,在我抬頭之際,太陽悠然地伸了一個懶腰,從山澗間不情願的跳到天空中,十足一個調皮孩子。山林的寂靜就此被陽光打滅,各種聲音次第亮開,「嘩啦」一嗓子,塵寰世界的生靈全部振作了起來。

    相生做了早餐,廚房是主屋旁邊的一間小石屋,沒有燈,一徑的烏漆麻黑。灶火卻是通紅通紅的,像窩在燈籠裡的小火燭。早餐是一碗糖白粥,一碟自己醃製的鹹菜。還是北方的習慣。

    吃罷,相生又和宋交談起來。我也坐到他們旁邊聽。

    相生又對宋說起他的故事。

    雖然他已經無數次地對宋說起自己的故事,但他每次都會忘記。他記住的,只有那一生唯一的愛。這愛跟隨他的成長,慢慢盛大,頹敗,然後隕滅。他看到自己像樹上的一顆花苞,還沒有開放,就被愛人採摘了去,枯萎在手掌心。他痛並愛著,痛苦又痛快。他甚至搞不懂自己是為了什麼在愛。也許只是原始的一份佔有慾?也許還有著更深層次的信仰。

    他的故事很長,長到許多記憶都已在相生心裡逐漸模糊。他磕磕巴巴地講著,神態宛如一個耄耋老者。我看到他的眼神裡有類似希望的閃動,是失去後的幸福念舊。他也忘記了宋的死。他最後一絲清醒的記憶,是宋說,我馬上要來看你了,等我。

    我馬上要來看你了,等我。

    這句話,是相生愛情故事的落符點。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在等他。這兒就是我們的家,我會和他一起慢慢老死。

    他起身為我們泡茶喝。茉莉花茶。茶香猛烈地刺激著我的鼻腔,帶著一股凶悍的氣勢。我淺淺小酌一口,茶香裊裊縈繞。

    相生沒有坐下。他放下茶壺,走到神台前,那裡供奉著一尊佛像。他對我招招手說,小傢伙,來。

    宋笑著說,相生,他可是頂不願意人家說他小的。

    相生哈哈笑了兩聲,說,我昨天看你喜歡這隻手鐲,就送給你吧。

    我走過去,端起那隻手鐲通體打量一番。我再次被它低調的威嚴所震撼了。那兩隻相對的龍頭中間,隔著一線極細極細的陽光。陽光照進我的眼裡。啊!如此神聖的陽光。

    相生說,來,我給你戴上。我沒有拒絕。我太愛這隻手鐲了。冥冥中,我感到自己與它曾在哪處邂逅過,如今相認了。

    相生又引我去他的臥室,宋跟上來。我再次看到玻璃板下的照片。那個叫宋的男人和小相生站在秋天的風中,衣服被風翻捲起來,臉上有著乾淨的笑容。我偷偷地轉過頭看相生。我的懷疑不會有錯。

    相生從抽屜裡拿出兩疊紙。紙被裝訂得非常齊整。紙頁卻已發黃、暗沉了。上面全是筆跡,墨水被時光染暈,早已模糊不堪。

    相生將兩疊紙在桌上顛了顛,然後仔細地將卷頁攤開,壓平。他安靜地想了幾秒鐘,算是對它們告別。然後他鄭重其事地將它們遞到我手中,說,給你吧。

    我知道,這兩疊紙所負載的文字意義是如何沉重,也許是我永遠都無法承受的重。一疊是相生《危險的拐角》原稿,另一疊則是宋給相生妻子的一封長信。我頓時慌了,忙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他說,小傢伙,今後我也用不到它們了。我和它們的緣分

    已盡。我說,總歸是你的回憶,我沒有資格要。他說,你要是不嫌棄,就看看吧。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看。宋在一旁沒有說話。這時走到我的身邊,說,你拿著吧,

    他這人可不會隨便送東西給人家的。於是我只好收下。我感激地看著相生。相生卻背過頭,用

    袖子悄悄抹掉眼淚。依舊是不捨。誰能捨棄人生中最為重要的回憶呢?我手腕上的龍頭鐲子此時散發出陣陣冰冷的氣息,像有一

    只手扼住我,死死不放。我知道那是真正的簡相生的手。相生隔著歲月,向我緩緩走來。

    正午十二點,我與宋起程返回。臨行前,相生把我拉到一

    邊,輕聲問我說,你昨晚進了我的屋子?我點點頭。他又說,你看到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我的懷疑被證實了。我說,我不會把你的真實身份告

    訴宋。他點點頭說,我只是覺得這樣很快樂。而我沒有告訴他。雖然這愛情的快樂是虛幻,只是黃粱一夢。

    宋給相生留下一套新衣服,一件樸素的白色長褂,土色長褲。相生則給我們拿了一些自己種的山菜,洗乾淨放進包裡。

    他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遠去。我看到「相生」年邁的身影,在我瞳孔的焦距裡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成為一個模糊的黑色句點,風一吹,即將消散似的。他的一切,是孤獨與自由的結合體。我沒有把「相生」昨晚捕獲螢火蟲的事告訴宋。因為那是只有他一個人獨享的夢,無人能承載其間的快樂或難過。他的魔化狀態,是對人寰世界的指控與最後期望。我說過,他的光明只有在黑夜,才能以一種夢魘的狀態復現。他的自由,是躲避在世間一處清淨角落,和回憶過日子,與虛幻同生共死。

    「相生」得知我喜歡洱海,特地在臨走前囑咐我們,要去洱海邊租一條船,好好遊玩遊玩。如果能看到黃昏的洱海,是再好不過的。他說,洱海的黃昏是他見過的世間最美的風景。

    我又走過那條危險的懸崖。這次走,我不再有面臨死亡的恐懼,更多的卻是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安心、泰然。山依舊是這座山,樹木亦未曾改變形態,只是花朵在一夜間凋零了。

    我向它們告別。

    也許,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它的存在,都不能超越其本身壽命的限定。美好注定只是一瞬,而抵達這一瞬的過程卻極為艱辛,所受磨難必定巨大。佛說,一切夢幻空花,何勞把捉,放手歸於塵埃。質本潔來還潔去。面對凋零、死亡,我們唯有放下心中穢念,方能徹身通透。淨身之所向,悠悠悵惘,孤寂不再。

    這一行,使我忽然明白許多事物的意義。包括愛情,人生,道路。我卻不知道自己最後的道路將至何處。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後要抵達的終結。但我們不能選擇終結的定向,就像我們不能選擇作為自己的出世。

    我這樣羨慕宋和相生,至少他們有過選擇。

    我抬起頭,看到悠然山野間,那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子,四周雲霧散開,變得清楚明晰。一位老者隱居其中,與虛渺不再的愛情相伴,牽手往事煙雲,從此絕塵而去。

    我翻開宋的長信,反覆閱讀著上面的話語。宋的字跡清雋,充滿力道,意興灑脫。我知道,我將用自己今後漫長的日子,去反覆品味他們的愛情故事,體會其中的快樂與傷痛。也許不是愛情,只是一份不能被阻斷的依偎,永遠的相知相伴。

    我和宋租了一條船,正趕上日落的洱海。大地一片濃郁暖光,橘色的,不似早先烈光凌厲。光透著一股厚沉的溫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世間是快睡的孩子,困了,掙扎在睡與醒的邊緣。這時的它,格外安寧、乖巧。

    湖水捲起來,在船尾拖出一條好看的浪花。浪高高的,一浪覆過一浪。發動機的聲音打破了美好境界,卻是另一種幽靜的動響。是的,確如相生所說。我們每個人都會設想自己的死亡。我同樣想過我的死亡。我要沉入洱海,這裡是我前世停留的地方。我始終相信,我會用一生,乃至死亡,去熱愛它。熱愛它的平靜,以及平靜之下悄悄腐爛著的煙雲往事。

    我叫船夫把船停下。所有的聲音瞬間沒了,世界安靜下來。

    我往遠處望去,終於看到那座寺廟。在山的制高點,隱隱透著幾分肅穆,帶著歷史的陳暗色彩。

    船停在湖中的寬闊處,湖面裊起一層白霧,漸漸濃了。光也逐漸深郁、飽滿。難得見到有船划過,只是一隻兩隻船的模糊影子。船在白霧裡起起伏伏,像被托起,飛在空中,變成一隻大鳥。船身是鳥的軀體,船槳就成了鳥碩大的羽翼。天地間便只有這樣一隻大鳥在翱翔、飛躍,眼睛俯瞰著塵寰世界的一幕又一幕,卻是無聲無響,保持著靜默的莊嚴,將所有罪孽、美好、不幸與幸福,通通吞嚥、消化。天黑了,船頭點起兩隻小燈籠,這便是鳥的眼睛。鳥看見了一切,它心裡記得清楚。鳥的倒影隨水波緩緩浮動,一倒一順,前行在通往世界盡頭的,空茫、無常的道路上。我聽著船槳擊打水面,那酥柔清脆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渾身猛猛然戰慄了一下。水波晶澈見底,漾起一些白色泡沫。我是見過洱海這股柔媚勁的,也似乎是被它的這點迷住了。洱海的安靜是像古代歌姬的遮羞,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一片空茫中,突然有雲南的古調船歌從遠處飄過來,嗡嗡的,隔著寂靜,落在湖底深部,回音久久不散。這時的洱海就像一幅山水畫,水粉的稠度未干,還沁著潮氣,卻更顯古意蕭閒。

    我長久地凝視著這幕景象,為它即將到來的消退而感傷。身邊,宋身上的清香又飄過來。星星一顆一顆連綴在墨藍的天宇上空。伴著幽微的光明,太陽孩子睡了。

    船夫用粗啞的嗓子衝我們叫了一聲,「回去咯!」旋即掉轉船頭。身後那一幕良辰美景,在我們的背身之際,慢慢、慢慢地模糊,最終抹滅開去。我奮力轉過頭,想要留住它的美,留住它不復存在的驚艷瞬間。

    但終究是徒勞。隔著這黑暗的,安寧的,萬籟俱寂的洱海,我彷彿看到有一隻隻螢火蟲,從深山老林中飛來,踱到身邊,使我獲得光明。這時,好像又有一隻烏鴉飛來,嘎嘎叫著,聲音穿透空間裡壯大的靜謐。我不想它的黑色翅膀掩蓋住我心中最後的一絲卑微的光明。我努力要把它趕跑,但它,卻更拖長了聲線,挑釁似的,在天涯邊繼續叫著,悠悠然,淒清的一兩聲。

    終。二ま一一年二月十八日

    謹以此書。給我的過去。同樣給我的將來。給我那些年的青春歲月和未知的茫茫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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