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
那種旅人獨自淪落天涯的無力和無奈
無論如何都驅散不開掙脫不掉
雲南大理是我旅行次數最多的地方,幾乎每年夏天都會去一趟。有時待一個月,有時則只是短短數日的駐留。我對大理的喜歡,是宋不理解的那種喜歡,帶有一點點偏執、癲狂的意味。
那是2008年,我與宋相約一起去雲南,準備來一次以省為單位的自助旅行。只有我們兩人。他開一輛體型龐大的越野車,專為旅行準備。由於我對車的認知淺薄,所以並不知道它是什麼牌子。只覺得它夠大,能容下一個人內心的狂野,且能帶著人的靈魂一同奔赴探尋未知的遠方。我很喜歡這輛車,它通體綠色,頂頭裝著兩排擱置行李的架子,車廂空間寬敞,能平伸開兩條腿。卻很舊了,綠漆掉落許多。它的斑駁使我感覺不屬於現代,而更像某匹從遠古駛來的駿馬,顛簸馳騁,坐在上面自有一份堅硬的舒適。
我們上路了。宋是一個已近中年的男子,很懂打扮自己,身上淡淡的男式香水氣味形成一圈獨特的氣場,在身畔徜徉。開了許久,宋突然把車停在一條小道邊。道旁長滿青草,叢中開著一簇一簇鮮嫩的花朵,紅花、黃花、綠花各擠作一堆,是覆在表面上的,撥開花叢往深裡望,裡面還有紫、藍靛、白,像一條隱藏在暗處的七彩虹,卻不是一次性給你的完整觀看,有著躲躲藏藏和你調戲的歡悅。
前方有一面湖泊的朦朧影像。宋拿起相機,滅掉手中的煙,對著遠方取景。陽光刺眼,卻不灼人,灑在身上暖暖的,在鏡頭裡則變成一個大光圈,色彩異常嬌艷。湖邊一叢蘆葦高
螢火蟲高飄蕩,隨微風偏移旋轉,猶如一團柔軟的棉絮,在風中不知所終地游來游去。帶走雲煙的方向。
拍完照片。他說,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隱居在大理郊外的一座山上。山的名字我忘了。我只記得,站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個洱海。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點頭,然後從褲袋裡掏出香煙。點上一支給他,再點一支給自己。他說,我們去湖邊坐坐吧。於是我便隨他踩在細草上,一堆一堆的綠草在腳底被擠壓成扁平的形狀,便把裡處的花朵讓了出來。四週一片香氣繚繞。
他把鞋子脫掉,褲腿挽起來,腳放入水裡。山高水清,有小金魚在綠色碧波裡肆意嬉戲,隨浪蕊起起落落。浪拍濕他的褲腿,他再向上挽起一層,手撐著岸壩,頭低下看著投影在水面上的自己的上半身,淺青色的影子被褶皺吸收,類似陽光照向百葉窗,充滿斑駁陸離的虛幻之感。
我心存疑慮,因為我並不喜愛和別人交際。我問宋,你要帶我去見的人,是做什麼的?
他說,以前出過一本書。現在皈依佛教,在山上隱居。
我問他,書叫什麼名字?
《危險的拐角》,宋說。
是你背包裡的那本書嗎?
是的,他說。然後光腳跑回車裡,拿出那本書。
他是你的朋友?
是我很珍惜的一個朋友。
他為什麼要隱居?因為他至愛的人死了。是一個殉情故事?我笑。不,你見到他就會知道這段故事。他的愛人是一個老師,
比他大十歲,也姓宋。山上隱居的人,是女人嗎?不是。
一隻鳥兒啼叫著,在叢林裡密密匝匝地蹦躍,從遠處聽,像是細碎的腳步聲。我折下一根蘆葦,在水面劃來劃去。金魚游往深底,咕噥著,在水面上留下一個淡漠的氣泡。
宋沉默坐了良久,我則坐在他身邊隨意翻看那本書。我逐漸看深了,忘卻時間和空間,彷彿置身一面汪洋大海,被水浸沒呼吸。
我們坐了一下午,離開湖邊時,已近黃昏。太陽往西斜,
陽光灑向四面八方,雲染成紫紅色。一道炫美奇觀。咱們走吧。他望著我說。半晌,他又說,明天我們就能見到他,不過先得在山腳找
個招待所留宿。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爬山,在山上待一天,我們再去西雙版納。
我們重新開車出發。車速很快,加足了馬力,要在十點前趕到山腳。山下人閉門都早,賣什物的吆喝聲伴隨落日,慢慢細弱,直到徹底隱沒。雲南人的叫賣很獨特,語氣裡飽含著
一種聲嘶力竭的安穩。好像農人獨自走在幽幽山路上,百無聊賴,想著遠山人,心向自由而隨意唱出來的山歌。
車子在漸漸黑下來的道路上疾駛,我轉過頭,窗外的景色一幕幕掠過。寂靜圍繞著我們,不肯離散。因這寂靜,我們都找不到話語的切入點。語言在此刻是蒼白的。車內放著音樂,陳升,《麗江的春天》。有一瞬間,我感覺這樣的生活十分美好,與一個兩個交心的朋友,相伴行走在路上。沿途遭遇不同民族,體會他們的故事。而我知道,我即將要去揭曉一個被埋藏了很多很多年的愛情故事。我要掀開塵封的記憶,讓裡面蠢蠢欲動的愛情熱望徹底噴發。
我的腦海裡全是那個在山上隱居的神秘男子。在腦中,我勾勒他的樣貌,幻想他會是怎樣的穿著。還有他的眼睛。我覺得,他的眼睛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一雙眼睛:晶澈一片,像鑽石落到裡邊。又彷彿夏夜之星,在天邊璀璨地泛著光。我轉過頭去,車身擺動,搖響掛在倒車鏡上的小銅鈴。
你想過離開北京嗎?宋突然問我。我想在大理定居。我喜歡洱海,覺得它是我前世停留的地方。他笑一笑,又開始抽煙。我問他,那個在山頂隱居的男子是書中的簡相生嗎?他就是簡相生,一生很淒涼。現在他的腦子好像不太靈光了,因為以前在精神病院待過。我說,他的書寫得真不錯。
宋說,是很好的書。但可惜,沒能在社會上引起太大反響。
我說,也許這種書只能保留在個別人心中,是要講求緣分的。
我想吸煙了,身體卻被安全帶綁著,只能用上半身翻來覆去找煙,找來找去,還是沒有翻到煙在哪裡,索性解開安全帶。宋不准我吸煙,看住我吃藥倒是每天都不會錯過時間。我有哮喘病,曾在一次野外郊遊的時候發作過。那是在北京,三月,柳絮飄飛的時候。突然心底就被掏空的感覺,怎麼也呼吸不上來。臉漲得紫紅,像剛剛從宰殺的死豬身上扒下來的腰子,血淋淋的,看上去格外慘目。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路開始平坦下來。周圍的氣氛在瞬間變化萬千。天與地翻了個觔斗,徹底顛覆了。一開始還是暗的。暗中只看見我手頭一顆煙火的紅光在撲閃撲閃。天空愈發藍起來,那種藍,帶著幾分亮烈的色彩,是晨曦才有的光。幾朵雲彩在這奇異的藍光中緩緩飄浮,不甚清晰。我和宋相互對視一眼,都在驚訝這略帶鬼魅之氣的天色。他說,馬上就要到山腳了。
他緩下車速。窗外的景象如同電影的升格,突然一下誇張了形態,又好似瞳孔徹底擴張開來,雖然銳化,卻顯得極為不真實:一望到底的黃色土墳,青色山岡,野草泛黃了,整個大地顯出一種焦灼的慍慍之感,好似老姆發怒的臉,憔悴中帶著些許勉強擠迫出來的生動之氣。天然姿媚。
再過去一段路,有窄窄的一條一條的麥田。雲南的麥子,短短的一叢叢,綠草一樣,種在柔軟的紅泥地上。從田里飄來一陣腐爛的氣味。氣味被裹進風中,夾雜著空氣中的濕度,不大好聞。這氣味是經過多少肥料,或是牲口和人類的糞便尿液,沉積、發酵而形成的。近處有一座矮山的朦朧身影,車燈打著山身,只是驚鴻一瞥地現出,看不清楚,輕淡極了,彷彿天邊被薄雲蔽體的微月。連帶著,使這月光馬上就不甚冷銳了,甚至現出一種柔媚勁兒。麥子的綠苗上少了那一點月亮的閃光,馬上沒了神采似的,兀自耷拉著,歪歪倒倒連成一條細線,細到沒有了,融作天際邊一條迷茫的垅。
污濁的車窗玻璃氤氳了寒氣,模模糊糊,雪白一片。用手指在上面劃,可以劃出道道白痕,過一會兒,水分子蒸發了,就只留下乾涸的邊緣一圈濁黃的污漬。這樣的動作是專屬孩童的。我想起小時候,南方的冬天,一夜的寒氣在玻璃上結了霜,用手指在上面畫一個小人,或是描摹家後遠山的輪廓。這輪廓看起來彆扭極了,映著實景,一遠一近,卻使我感到分外的滿足。
車一個顛簸,把我又拉回現實。我重新往外望去,隔著玻璃看山,完全破壞了山的輪廓,使其看起來臃腫、肥胖。一棵一棵的小樹栽於路邊,像朵朵漂浮在月夜湖泊中的月白色浮萍,隱現於山陰。有一棵稍高大一些的樹,車燈照過去,樹梢上有一團白色炊煙積聚不散,仔細一看,才知道那原來是繞來攘往,飛舞的小蟲。
宋換了音樂。這次是日本新世紀音樂,姬神的精選集。是我出發之前帶上的,宋聽罷很喜歡。曲調中有股難言的韻味:
琵琶聲和鼓聲混作一團,節奏越來越躁。這時小提琴摻進去,又使節奏緩和下來。景色與音樂搭連在一起,像社戲一樣,人物與佈景貼合得異常完美。
大概九點四十分左右,我們進了一個縣城。馬上覺得人氣漸漸稠密起來,房屋都是低矮矮、黑蒼蒼的一片,使人感到親切。聞到一股水氣,是洱海。我看到了熟悉的洱海。
我搖開車窗,一股潮濕瞬間撲上臉龐。
終於到了。
一座山隔開地界,劃分房屋與道路的間隔。山是獨立在一隅的,顯得寂寞。宋指指那山說,這就是相生隱居的山。
我們下車,收拾好東西。山腳一字排開很多招待所。我們選了離山道最近的一家。一幢二層的破落小樓,上面爬滿籐蔓植物,黑乎乎的,像一隻巨大而可怖的蜘蛛,孜孜不倦地吮吸著日月精華。我們敲響大門,門是紅木門,帶點古老的韻味。來開門的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穿件紅布襖子,土黃色長褲,戴一對銀質雙圈耳環。她不能用「女子」來形容。南方女子在我心中都是小巧而精緻的,像上帝精雕細琢的玩具。而她卻正正相反,彷彿是上帝累了,草草結束的一個成果,眉目間傳來幾分霸氣。標準的女強人。
她引我們進門,為我們打開一間雙人床房間。樓道黑黢黢的,沒有燈,整個樓裡只有我們一間住戶。
水要自己打。就著冷水,我和宋匆匆洗了臉躺在床上。四周的黑暗過分濃稠。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說話,都是今天一路上的見聞,黑暗裡偶爾傳出幾聲笑,格外突兀,隨後就是長時間的靜默。我問他,睡了嗎?他說沒有。我們就又開始說話。很奇怪,我們都不談相生。我也沒有問他,相生與另一個宋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愛情故事。半晌,他睡著了,傳出淡淡鼾聲。
我起身,在黑暗裡找出煙來抽,隨後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月光稀薄,卻有三束強光照著洱海水面,水波上有晶亮的反光,好看極了。我吸著煙,冰涼的空氣也被吸進肺部。遠方間歇傳來幾聲犬吠,劃破寂靜,又迅速被寂靜癒合。
我長久地凝視著洱海。總覺得它與我的緣分好像未曾謀面就已開始。我好像夢見過這一幕,只是身邊沒有宋。我被一個人擁在懷抱裡,他輕吟著某段歌謠。這夢異常遙遠,卻溫暖得真實,是隔著幾個歲月悠悠傳來的一抹幻象。
然後我關上窗,窗戶木框掉下許多屑子。我沉沉地呼吸了一口,重新躺回床上。床單不乾淨,有一股久久未洗的難聞的氣味,但願上面沒有虱子。不一會兒,我就在這股刺鼻的氣味裡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只有一片白色,濃濃的白色壓著我,像月光淒涼,又像一塊冒著熱氣的濕毛巾死死壓住唇口,喘不過氣。孤獨。那種旅人獨自淪落天涯的無力和無奈,無論如何都驅散不開、掙脫不掉。
天剛一亮,穹空翻出魚肚白。宋搖醒我。他已經打理好自己,照舊噴了香水。是這氣味把我激醒了。我下床,換上一套乾淨衣服,白棉布半袖T恤,淺灰色牛仔褲,黃色帆布登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