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25章 危險的拐角 (12)
    他告訴老師,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我要留在屬於你的地方。老師抱住他。他推開老師。他說,老師,我已經不再孤獨。然後他看著老師走遠了,走遠、又走遠,像雨露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天空出現了一道七彩虹。

    他久久地站在田垅裡。他忘了一切。所以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形式了。這時風又吹起來,吹起草的舞動。浩浩無垠的高草遮住老師的身影,將他的故去掩埋。他將在漫漫無期的解脫道路上繼續前進。

    風狂吹不止,草似乎是老師的歡送隊伍,熱熱烈烈地往東一斜,往西一偏。這樣,老師就終於走出他的視線。

    一年後,那場運動徹底過去了。人們的日子重歸平靜,相生在鄉下也很快樂。有一天,隊長在田里幹活的時候,突然倒下了。當晚,隊長就因腦溢血而與世長辭。死前,他把相生招到手邊。相生滿眼是淚,跪在隊長床邊。他彷彿又一次嘗到親情離別的滋味。他的心越來越疼。他緊緊的握著隊長的手,一聲一聲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隊長掩在燭光中的臉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咧開一嘴大蟲牙。相生感觸著自己的手在隊長滄桑的一隻手裡,那份快樂的榮耀,那種滿足。而他即將要失去一切。八歲的小女孩倚著他,哭成了淚人兒。她說,哥哥,我不想要爸爸走。

    相生摟著小女孩。什麼話都沒有說。他知道,面對失去,所有安慰的話語都是蒼白的。

    隊長從兜裡拿出一封信。這是前不久,相生的父親平反之後,有人從北京寄給他的。上面寫了一個雲南大理的地址,還有一串話。寄信的人是相生父親生前的朋友,得知相生還沒有返城,他很心急。相生父親在自殺前,曾偷偷找到他,叫他一定要保護好相生。如今,大革命結束了,他想接相生去雲南生活。

    隊長握著相生的手說,乖兒子,爸爸不捨得你,所以沒把這封信給你瞧。現在爸爸要走了,也不想絆住你的前途。你要是想走,就儘管走吧。只要你把這個家記在心裡就行了。

    相生轉頭,好好地看了看自己待了六年的這個家。這個貧窮的家,與老師描述的一樣,甚至比老師的家更貧窮。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很充足,而這種充實與滿足完全是這個家帶給他的。這個家,這個只有一口鍋,兩張床的家。這個隊長為他特意打造了一個大木書櫃的家。這個在他悔恨之時給予他安慰的家。這個他深深留戀的家。

    他說,爸爸,我不走。我要留下。隊長笑了。他說,不,你必須走。你才二十歲,還有大好的前途等著你……說完,隊長閉上了眼睛。

    過了兩個月,北京又來信了。那個姓宋的叔叔馬上起程要去雲南。他希望在北京等不到相生,在雲南能。隊長的妻子說服了相生。他不能一輩子留在閉塞的安逸裡,有太多的大風大浪等著他去經歷。

    走的那一天,小丫頭和她的媽媽來送他。火車鳴著號角,車頂噴著白汽。車站還是一樣的車水馬龍,喧嘩凌亂,演繹著歡聚、離別,充滿了快樂與淚水。他想,人生過去一輩子,什麼都未留下,亦帶不走。面對孤獨,我們常常感到脆弱無力。但我們仍舊要活。為了往事。為了內心滯澀的幻覺。為了曾經的青春光陰。為了流逝的疼惜與悔恨。為了孤獨。為了愛與被愛的浮華眷顧。為了你儂我儂,彼此間甜蜜的觸碰。為了心與心的交織。為了光明。為了重生……生命就是一個階段更替另一個階段的過程。要「相信」。相信就會有愛。

    他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火車「鏗鏘」的發動聲打破他的思緒。小女孩站在人群遠方,不肯走過來。啊!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曾經送別老師時,那種委屈與倔強。他太瞭解這種強大的不捨了。他主動迎上前去。

    他走過去,抱住八歲的小丫頭。他小丫頭長、小丫頭短地大聲叫她。好像他們的位置變換了、顛倒了。好像他就是老師,她就是十歲的簡相生。

    小丫頭說,哥哥,我也有名字的。相生故意問,哦?那小丫頭的名字是什麼呢?小丫頭說,哥哥,我叫玫。茹玫。他說,可是哥哥還是喜歡叫玫玫「小丫頭」呢。小丫頭笑了,笑得那麼開心。相生說,好了,哥哥要走

    了,你和媽媽要多保重,哥哥會經常回來看你們。小丫頭一把抱住相生。她哭起來:哥哥,我不讓你走。傻孩子,哥哥是要回到過去,向一些人、一些事徹底告

    別。你還太小,不懂,曾經也有個大哥哥這樣跟我說過。相生說。火車發動了。相生打開車窗,衝他們揮手。小丫頭追著火車衝他喊道,哥哥,我一定會去找你,我要嫁給你!可火車的轟鳴壓過了女孩的聲音。相生就這樣一直微笑著,一直揮著手。火車帶走了他。他已獲得解脫。

    相生,你驚奇地發現,魔鬼不來找你了。你很快樂。是的。你獲得了快樂。那一直以來你企圖用仇恨得到的快樂。

    你感覺自己很輕鬆。像飛。像你無數次蹲在角落裡,手心捧著一本書。和魔鬼的對話讓你感覺自己在飛。無盡的飛。飛到快樂的彼岸世界。

    你不想再記起父親的死和老師的背叛,所以你選擇不去書寫它們。刪除記憶。你知道,這個故事只有自己會看。

    寫這本書,是為了紀念。

    坐在你對面的、聽你講故事的人還在。但他不是魔鬼。是

    你的愛人,那個被你稱為「老師」的人。這個故事是你寫給他的。但現在,你和他的故事已經完了。是時候散場了。但你在餘生中還沒有忘記他,甚至你將他記得清清楚楚。

    你和他拍過一張相片,是父親為你們拍的。

    你放下手中的筆,稿子已經摞了一大堆。你幸福地哭了。你透過這幸福的淚滴望著整個塵寰世界,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濕漉漉的,所有的過往事物都掙脫了原來的桎梏與形狀,興高采烈地跳著死亡的舞蹈。你將這些字稿捧進自己滾燙的手心。你真是倦,非常非常倦。

    你走到屋外,來到湖邊,湖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溫柔向前流動。那些流動的不是湖水,而是你的記憶、往事。

    你睜開眼睛,看見了湊近自己的那張臉,眼睛清澈、明亮。頭髮細膩火紅,髮根已經發白。你看到他滿臉皺紋,就像湖水的漣漪,帶著故去的痕跡。下巴微微陷進去,風一吹,抖動一下,再一吹,又抖動一下。

    這張臉和你的臉是那麼相近。你都以為看到的是自己在水中的影像。不,這不是你的臉。這是老師的臉。父親的臉。小女人的臉。還有那個八歲小女孩的臉。

    你知道自己又開始出現幻覺了。你看到岸那邊的天空中爆起了煙花,辟里啪啦,響徹天宇。煙花在塵寰世界留下一層灰,沒去一切。

    不,這只是你的幻象。沒有一丁點兒火焰。你沒在了水中。

    你望著自己投影在水面上的臉。接著,在這張臉上,你突然看到了極度的恐懼。眼球渾然張開,嘴巴張的巨大。你喘息不過來了。

    你看到在自己臉上浮現出和父親一樣的慘然微笑。這是你看到的最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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