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24章 危險的拐角 (11)
    現在,所有的癥結都化開了,所有的不明晰都明晰了。你可以看到,所有不相關聯的事物都聯繫在了一起:三歲的男孩因為父親對女人的愛,所以內心引發對女人深深的仇恨;由仇恨滋生的魔鬼;魔鬼就是孤獨的具體化;由於孤獨,他在來中國的船上結識了俄國女人,女人用死告訴他什麼是孤獨;小女人的出現讓這孤獨更加強烈,所以又造成自己對父親的仇恨。仇恨週而復始;可老師出現了,將報復的時間拖延;他以為自己重生、復活了,但是沒有;他沒有得到父親想要他完成的「妥協的偉岸」。

    小女人也明白了。她感到體內由藥物引發的巨大痛苦,以及由這痛苦生發的快樂。這快樂是解脫。她和相生的爸爸都體會過的快樂。死的快樂。

    她轟然倒在那一棵桃花樹下(桃花樹是小女人快樂的起點,如今卻也變成她快樂的終點,即使過程充滿痛苦。但永恆輪迴永遠是一種神秘的歸隱。它使記憶停頓在兩個一模一樣的原點之上,以至於她懷疑自己從來就沒有經歷過這一切。輪迴抹殺過程。過程的虛迷性,體現在輪迴悄然的轉盤之上)。雪還在不停地落。雪很快會為她築建一個天然的墳墓。她即將歸於純潔的完整。白雪即將寬容她所有的不純與罪惡。她感到自己很輕,化作一縷煙,將所有沉重的愛與信念都隨煙消逝,回歸虛無,心無掛礙。

    她輕輕地笑了,永遠閉上眼睛。

    你知道老師總是來看你,悄悄地。

    但你不見他。

    何苦呢?事情都過去了。

    你說什麼?你想知道自己是什麼下場、結局?你說他們的結果都出來了,你想知道自己的結果?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幾年後你將順應黨的號召,去農村吃苦,也就是俗稱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你選擇了:冷溪。對的,沒錯,那是老師的故鄉。一開始你並沒有選擇去哪兒的權利,因為你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所以你告訴他們,我哪兒都可以去,就是不去冷溪。那些人甚至都沒有聽說過冷溪這個地方。但他們堅信,那裡一定是你的痛苦。故他們就把你如願分配到了冷溪,那個遙遠的南方鄉村。

    你在出發前,老師來看過你一次。你簡直不願意老師看到你。因為你是那麼的醜,那麼的憔悴,就像窗簾後面那一盆凋零的茉莉花。

    你的頭髮長長了,老師為你剪髮。你拿出一把剪刀。那把剪刀承載著一個人的生命。父親的生命。父親用這把剪刀結果了自己。你看到上面還沾有血污,怎麼擦洗都擦洗不掉。

    你告訴老師小女人懷孕的事。老師站在你的身後,能夠感覺他是哭了。身子輕輕的顫幅,一下又一下,觸動到你。你在心裡笑話他,哭什麼呢?我的愛人。

    你驚了一下。你愛他?是的,你的確愛他。愛是你的光明,化解內心的孤獨。他剪下你的第一縷頭髮,自己保留了下來。他將你全部的頭髮都剪下來,將屬於你們之間一切的回憶和聯繫都剪下來。你告訴自己,是訣別了。

    火車提速了。如今,北京到冷溪只需三天半。一下車,有個滿嘴蟲牙的男人接應相生,手裡牽著一個小小的女孩。那個女孩才三歲。男人是負責相生再教育的生產隊隊長。他把老師家鄉的每一處角落都看得仔仔細細。也看到老師曾經對他提過的那一條髒污的「冷溪」。「冷溪一帶」就是老師生活過十幾年的地方。遠遠地看,那裡一片黑霧濛濛,什麼都看不清楚。果真是老師口中的灰褐色彩。

    他在那裡久久駐望,生怕看漏一絲一毫。直到善良的隊長在他耳邊小聲提醒,已經晚了,夜路不好走。他才收回目光,眷戀地離開了。

    他如今感覺自己和老師已共同生活在一起,他即將用自己幾年的生命去與老師達到一個「過去的」契合。這是他給老師的約定、承諾。

    他是再教育隊伍中最小的男孩,每天活兒不累,所以更多時間他是和隊長的小女兒混在一起。

    小女孩很喜歡這個大哥哥。她愛爬到哥哥的背脊上,讓他做搖籃,每當這時,哥哥才會露出笑容。更多時候,哥哥總是跑到冷溪邊坐著,手撐著下巴,什麼話都不說,默默地流眼淚。她不知道哥哥怎麼了。她只會再次爬到哥哥的背上,試圖引他開心。她用自己髒兮兮的小手擦去哥哥臉上的淚水。她當然不知道哥哥在悔恨什麼。

    哥哥叫她「小丫頭」。從來不問她的名字是什麼。

    後來生產隊裡的每一個知青都叫女孩「小丫頭」。女孩在這群大男子漢中間備受寵愛。每個人都喜歡她的鬼靈精怪,喜歡她單純的笑,喜歡她不高興了就哭,喜歡她的率真與牛脾氣,喜歡女孩身上的花布衣裳。

    有一天,隊長把相生單獨叫進屋裡談話。這個善良的男人告訴他,自己知道一切有關他的往事,並叫他不要傷心,不要自責。他說,我願意收你做乾兒子。

    相生沉默地搖搖頭,然後隊長遞給他一張玉米麵餅。那時的餅可是相當珍貴的。他邊吃邊流淚。微弱的燭光將隊長和相生的影子投在牆上。然後相生轟通一下,跪在了隊長腳下,一聲一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爸爸。多麼遙遠的一個詞。無數次的悔恨,在心中吶喊的詞。爸爸。而這個詞再也不會有接受的對象。

    從此,他每次和女孩來到冷溪邊就和女孩講一段過去的往事。他不告訴女孩,這都是自己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他用第三人稱敘述。不管女孩是否聽得懂,但他說出來心裡會好受些。

    老師曾回冷溪看過他一次。那是1975年夏天。離冷溪最後一批知青返城已快過去兩年。他選擇留在了冷溪。

    老師來,他是有預感的。他知道老師一定會來。地平線那端,草長得老高,毛茸茸的弧度。一個男人慢慢向他走來,他蒼老、憔悴。他看穿了他如今的孤獨,就像他看穿了他的滿足。這個男人有著一頭黝黑的頭髮,身材高拔,面孔冷峻。他慢慢地走向他,如同走向他們彼此的過去。他隻身走著。草地漸漸靜下來。相生看著這個男人,這個再熟悉不過而又如此陌生的面孔,他感覺自己死了一回,在放歸的靈魂邊界看到曾經的自己。他的出現提醒自己故去的罪孽。他抑制了流淚的衝動。

    老師走在他身邊。一切是那麼、那麼的不真實。像世上一切定論的東西一樣,人們寧可去相信定論,不相信感官。「大革命」的腳步已然漸行漸遠。他杵著手中的鋤頭,遙看地平線的那一端,遙看那個叫做北京的城市。那裡被白雪掩著他深重的罪孽。

    那裡彷彿透出了一縷霞光。是太陽出來了。陽光普照大地,金色的光芒灑滿人間每一條路。而每一條路無非通往兩種結果,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

    相生笑了,他感知到重生的力量。他終於理解了復活。

    他現在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閱讀《復活》了。原來他傾覆一切,所要得到的,就只是這種感覺:滿足、充實、快樂的感覺。復活的感覺。

    他呼出一口濁氣,感覺渾身整個的清澈、無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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