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23章 危險的拐角 (10)
    他又在那間辦公室裡找到了男青年。你是一個典範,男青年對他說。我們要著重介紹你,開你父親……哦,當然,現在你已和他徹底劃清界限了。開簡慶春的批鬥會時,我們會把你請上台,我們還會將你的故事登報,你在這個腐朽的資產階級家庭裡受盡壓迫,不過你看,你的堅強終於迎來了勝利!

    男青年一氣說了許多話,以至於他越說越激昂,最後竟然止不住地咳嗽起來。他「咳咳」咳嗽,唾沫星子飛濺。相生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看著這個男青年,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他跪在地上對男青年說,噢,不,求求你,不要!你不是答應過我的,不讓任何人知道。求求你,大哥哥,不要!求求你……

    相生邊哭邊嚷,聲音在隔音效果不好的房間裡震盪開來,傳到外面。有幾個人陸續趕來,把相生拖拽起來。男青年示意他們放開相生。他走到相生面前,說,好,我答應你。但是你必須配合我們的調查,還有一定要和簡慶春徹底劃清界限。

    嗯!嗯!相生急切地說。

    那麼現在,我要你去打你曾經的父親。男青年靠著桌角,又點上一支煙。

    相生被兩個面目嚴肅的男青年帶到地下室。在他看來,這兩個青年長得一模一樣,全都失去了表情,像兩片影子,給人一種巋然的形象感。

    一間密室的門嘩啦一聲被打開,鐵門,門上開著一個透風的小框。

    他在密室裡看到父親。這個男人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見到相生,父親忍著痛咧開一個微笑。他像一個孩子,雙膝抱在懷裡,坐在硬禿禿的水泥地上。父親說,你來看我了,兒子。

    他第一次聽到父親如此溫柔地叫他兒子。這聲「兒子」所擔負的重量遠比他想像的要重得多,是用一條生命的重量費盡全力地叫。生命如同歷史,重如山巒,不能承受的重。他跪在父親面前,涕淚交加。他不是仇恨父親的嗎?他心裡很恐懼,無邊的恐懼就彷彿他曾經體會到的無邊的孤獨。

    太晚了。他在心裡對父親說。你叫我叫得太晚了。

    這個想法使他更兇猛地哭起來。他偎在父親懷裡,變成他真正的兒子,那個快樂的、不再孤獨痛苦的、光明的十歲少年。原來他的童年是存在的。原來他並沒有蒼老。原來血液的情感真的能夠超越一切。原來仇恨只是因為太愛。

    可是晚了。

    父親把他推起來,看著他,無盡的疼愛和歡喜都包含在這一眼裡了。

    男人(現在讓我們叫他男人吧,他用自己的死換取了對兒子的贖罪,這是偉大的雄性力量)又抱起自己的小兒子,一生惟一的孩子,惟一的血液延續。他快樂地說,兒子,爸爸知道是你舉報了爸爸,看到那些外國小說,爸爸就什麼都明白了。不過爸爸不怪你,甚至要誇你做得對。在這個混亂年代,你一定要保全自己。一定要!

    相生的心徹底空了。他感到一股窒息的力量。他喘不上氣。他知道自己的報復計劃已徹底失敗。在爸爸「偉岸的妥協」面前,他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他緩慢吐出五個字,爸爸,對不起。

    男人豁朗地、快樂至極地笑了。笑聲被空間裡硬邦邦的牆壁所吞沒。而相生則抱住父親,將心中所有的委屈與仇恨都哭出來,哭聲震耳欲聾。這一哭一笑的對比,鮮明地體現出人性深處的雙層次。由此,他看到人性中對立與統一的共同體。它能解釋宇宙中一切對稱或對立、和諧或矛盾的關係。這即是:肉體與精神的從屬關係。在這樣的關係裡,相生看到無數紊亂狀態下的協調對照:偉大與卑微,解脫與束縛,贖罪與救度。

    站在一旁的兩個男青年可不是這場骨肉分別的悲情戲的觀眾。他們喝令相生:打他!打!相生跪爬到他們腳邊,扯著他們的褲腿懇求道,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求求你們。

    父親再一次溫柔地叫了他,兒子,來,打爸爸。

    相生轉過頭,愣在光線不明的時間與空間中。兩個青年終於失去了耐性。他們抓起相生的手在男人臉上扇下重重的一記。

    相生徹底崩潰了。他「哇哇」亂叫,手拚命狂舞。他掙脫了兩個男青年,瘋一般跑出密室。他不經意地回過頭,卻看到父親臉上一個慘然的微笑。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父親的笑。

    現在,我們描寫一段相生瘋魔之前的片段。首先,你們也許還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小小的孩子對街口那條拐角如此仇恨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父親和小女人每次都是選擇這條拐角來進入他們的二人世界。這條普通的拐角通向父親與小女人的快樂,同時通向相生心底最深刻的孤獨。他覺得這條拐角暗藏凶險,總是以一個報復者的姿態出現在自己眼中。拐角里什麼都沒有,我說過,對於一般人來說普普通通。但對相生來說並不是的。這條拐角的每處都佈滿父親和小女人快樂的痕跡。而這些痕跡,正是對他的孤獨的昭示。拐角深藏在他的潛意識裡。他朦朦朧朧而又不可遏止地渴望著一種巨大的歡樂,一種絕對的快感,一片美麗而祥和的喧囂。拐角,正是通往理想世界的路徑。但父親和小女人卻用自己醜惡的快樂將一切都殺死、吞噬、淹沒、窒息,令光明的快樂不再顯現,令苦痛、虛幻和空洞成為永遠。

    所以,凡是選擇這條路的人通通都是與光明的快樂相違逆的人。是與他敵對的人。只有老師選擇和他一樣的路。雖然是無意識的,但他認為,這是上帝的命定。

    這是一條危險的拐角。

    其次,文章中出現了兩次父親「妥協的偉岸」。第一次是在文章開頭,父親與白人佬的爭吵。小小的相生體會了父親的妥協。但他覺得這妥協很偉大。是的,父親也這樣認為,其實他完全可以回敬白人佬一拳。但是,他知道兒子正在看著自己。他不能這麼做。這是他教給兒子的第一條人生規則。可惜,兒子並沒有吸收。他心中對孤獨的仇視越來越明顯。他不再是一個善的人。他沒有選擇妥協,而是選擇回敬一拳,選擇開始戰爭。

    「妥協的偉岸」一詞第二次出現,是在剛剛不久。父親原諒了兒子毀滅性的錯誤。他還是在以自己的全部去教給兒子如何妥協,乃至生命。這次兒子完全領悟了。所以他快樂至極的笑,與兒子的哭成為對比。血液的證據,在生與死中得到完全顯現。

    最後,老師的出現可以說或多或少將相生心中的仇恨消解了。雖然仇恨的力量比起老師一個人微薄的光明來說還是遠遠強大不少。但,老師的出現,也是決定最後相生能否解脫自己的關鍵。在文章中,我多次強調,孤獨並不是一個印象,而是一種具象。這麼說也是有根據的,孤獨是真實的感覺。它可以化作許多無形的東西。比如相生的報復計劃。我稱之為:。

    好了,該解釋的我都解釋完了。現在讓我們進入下一幕。

    從革委會出來,他在大街上狂奔。他的奔跑是為了甩脫身後的魔鬼。魔鬼在追他。他選擇了一條從來沒走過的路回家。他幾乎無意識地從街口那條拐角衝了出來。他並不知道自己已進入危險的拐角。回到家,他把自己捂在被窩裡,窗簾緊拉,深深的黑暗壓住他,將他心中的孤獨放大。現在,他的這種孤獨不是因為要獲取(曾經他需要父親的

    愛),而是因為失去(現在他徹底失去了父親的愛)。他又病了。這次他沒有吭一聲。他只是在心裡呼喊父親。父親,父親……他看到父親遠遠向他走來,被一片輕飄飄的霧靄烘托著,

    臉上依舊掛著那慘然的微笑。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熟悉的喚聲。老師回來了。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他看到家裡被人砸得稀爛。他完全喪失了兩段時間點的記憶。他覺得自己從死亡的邊緣再次踱回塵世。於是他清醒了,想起自己對父親所做下的一切。

    他告訴自己,我只是為了得到哪怕一絲一縷的父愛。

    他沒想到,老師是和小女人同時回來的。

    他聽到小女人柔弱的哭聲,還有老師壓抑著喉嚨說出口的安慰。他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他似乎又聽見老師和小女人在爭吵。然後老師出門了。

    他打開臥室門,看到小女人跌坐在地上。她哭得極慘,就像相生在父親面前的哭泣。小女人見他出來,馬上遞給他一個凶狠的眼神,然後語氣不屑地說,你沒死啊,你這個逆子!

    相生說,對不起。小女人這時笑開了花,聲音像鬼魅一般尖利,她又哭又笑,相生害怕極了。他說,原諒我。小女人說,我不會原諒你的。你父親也不會!永遠都不會!說完她衝了出去。相生傻在原地。但他似乎感到,冥冥之中會發生什麼。他跟在小女人身後,看到她幾步追上老師。他們肩並肩一

    直往前走,走進拐角。走向他們即將開始的快樂世界。在公園的樹林裡,老師和小女人做愛了。父親當晚在公園自殺。

    相生曾無數次跑回公園,靜靜坐在湖邊,看著湖面上偶爾被風蕩起的漣漪。他忘不了父親冷冰冰地浮在湖水中的樣子。水是一切罪惡的洗滌源,將一切罪惡的、無恥的、不堪入目的,通通洗淨。這泊湖水,宛如為父親的靈魂沐浴的聖水。恍惚間,他看到父親散發著聖潔光芒的臉龐,看到父親唇邊的微笑以一個彎曲的形態,變成一個「?」,永遠定固在生命的句點。父親慘白的肉體,彷彿一個標本,沒有靈魂,沒有慾望,沒有背叛,沒有愛與恨,沒有光明。一切完美無瑕。

    小女人瘋了。她整天披頭散髮,在大街上狂奔。這樣的人在當時屢見不鮮,所以她每次出門,圍觀的群眾都不會太多。歷史是沉重的,沒有幾個人能肩負起這份沉重。

    她把自己和老師的事抖落出來,講給無數陌生人聽。但人們習慣性的懷疑了。沒有幾個人相信她。

    但相生是相信她的。這無疑是一種諷刺。曾經的敵人,如今卻變成戰友。他照顧小女人的飲食起居,每次都在人群的低聲謾罵中將瘋了的小女人拖回家中。他給她重新梳洗,為她盤上最喜歡的髮式。

    他已經不再見老師了。他不是不肯去原諒。而是他已無力再去承受這一切。父親的死給他罩上一片巨大的陰影,彷彿烏鴉漆黑的翅膀,罩住光明。他不想魔鬼再復生。

    他如今用一顆寬容的(妥協的偉岸)心去容納整個塵寰的罪惡。他像一隻鳥,飛在塵寰之上,所有的罪惡都在他的眼睛裡,但他選擇默不做聲。

    小女人死在1966年的冬天。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雪卻越下越大。飛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晶瑩的花瓣狀。小女人當天早上醒來,突然不再瘋癲了,變得非常清醒。她走進相生的臥室。這是她第一次進來。相生還在熟睡,髒污的臉龐上掛著淚痕,鼾聲輕緩。她撫摸他,就像撫摸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是的,她懷孕了。她知道自己懷了誰的孩子。不是丈夫的,而是老師的。她感到自己和相生站在了一條線上,一條愛的深淵邊境。她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一下子閃了她的眼睛。她用手去遮,卻笑了。她笑得那麼幸福。看著外面一派祥和之景,她想道,真像一個太平盛世啊!

    她又折回相生的床頭,去撫摸他,盡心盡力地撫摸。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對這個滿心仇恨的孩子原來有著如此真實的、沉甸甸的愛。她哭了。她幸福地流淚,壓抑著自己的哭聲,不要吵醒孩子。

    小女人換上自己最華麗的一套衣服,然後將一包老鼠藥揣進衣兜。她走到外面,走到白雪的世界。雪給她以純潔的錯覺。她覺得自己變回了當初16歲的小女孩兒。然後她抓起一團雪,在手心裡握成雪球。她暢快地在白雪的世界裡奔跑。街上幾個寥寥過客看著這個幸福的女人,竟也感到了幸福。小女人跑累了,歇下來。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口裡吐出一口鮮血。血那樣紅,觸目驚心,灑在白雪上,就像一朵罪惡的花。

    但新雪又慢慢地把血覆蓋了。是聖潔覆蓋恥辱,善良寬容邪惡。

    小女人轉過身,朝後看一眼。那是相生臥室的窗口。那裡曾積累了多少他仇恨的目光,那裡曾滋生過多少他內心的孤獨。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相生了。她哭起來。她痛不欲生。然後她走進街口那一條危險的拐角。

    讓她的視線帶你領略拐角的景色吧。你跟著她走。你看到拐角的盡頭有一棵桃樹。桃樹光禿禿的枝丫在風中猛烈搖撼。但這裡曾是她和丈夫最為美好的回憶。丈夫會在這棵樹下等她,這裡相當於她的起點。通向快樂的起點。拐角是一條甬道,兩邊是四合院,許多孩子在胡同裡瘋跑。多像自己在上海家鄉的弄堂。她不顧一切地跑出來,卻在這裡找到了故去的家鄉。所以當他們三人(她,丈夫,相生)第一次開車穿過這條拐角來到公寓的時候,她就愛上了這裡。她欣喜若狂地對丈夫說,我喜歡這兒!我喜歡這兒!當然,她不會知道相生因為她的這一句話,而永遠選擇不走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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