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你還能想起自己從上海到北京是什麼情形嗎?他說,我忘了,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我也放棄了問他。他突然抬起頭,衝我詭異地笑了笑。這笑的恐怖,蝕進我
的骨子裡,陰森至極。我問他,你為什麼笑。有一團類似顏料的藍色濃稠物,慢慢從他的頭頂往胴體表層流瀉下去。不一會兒,藍色便佔據他的全身。我知道,他變成了魔鬼,就是我經常能夠見到、聽到、夢到的魔鬼。他遞給我一面鏡子,鏡子放射著光芒。我不知道這光是從哪兒打來的,我抬起頭,要尋找光的起源。於是,我便有了空暇時間好好看看現在的所處了。
空間逼仄、狹窄,沒有窗,沒有門。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點著一盞昏黃的煤燈。煤燈旁是我書寫的稿子,上面密密麻麻堆滿了字。我撫摸著桌子,上面細細碎碎的凹凸條紋令我發怵。這是恐懼的發洩表現,是以前來過這裡的人留下的。那些用指甲刻畫的不規則條形,在我看來卻異常規整、疏落有致。我撫摸它們。它們在笑,像獲得生命的機會。我抬起眼。我又看到了它,內心的魔鬼。我問他,這是哪兒?
我感覺自己哭了。他卻在笑。坐在我對面的人。我不知道
他是誰。他突然變化了。我祈求他放過我。我說,我在和一個人說個老故事。它說,其實,你是在和自己說故事。它讓我看看鏡子。我拿起這面有光的鏡子。鏡面冰涼,我
拭去上面的灰塵。灰塵散開。幕拉開了。真相和盤托出。我看到自己就是筆下的人物。那個內心有著仇恨的十歲少
年。它說,我要告訴你,你叫簡相生。簡相生。我筆下的「他」,原來叫簡相生。它又告訴我,我是你內心的魔鬼。果然不出所料,但是我發現自己突然間變得特別沉著,不
再害怕。然後我問他,你來做什麼?
它說,你馬上就要書寫我了。
它坐在那兒,不動。
我提起筆。
小女人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簡相生(現在我已知道他的名字,在前面的故事中,我只是以一個最普通的第三人稱:「他」來一筆帶過)眼前的時候,衝他做了一個極其挑釁的動作:低頭挽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而讓相生感到挑釁與不適的,卻是這個動作背後暗藏的玄機:她的眼神。他看到小女人狹長的眼睛朝上一翻,露出滿腹的輕蔑。
然後他衝著父親就是一句,她為什麼在?
父親說,爸爸要娶她。
於是他沒有再說話。但他卻感到周圍全是小女人輕蔑的眼神。眼神在他身上鑿出一個又一個洞,讓他徹底喪失勇氣。整個塵世都在笑話他,都在背地裡向他投來嘲諷的眼神,嘲笑他的失敗,嘲笑他可憐的女孩子氣。他覺得自己很不男人,總是軟弱無力。他在一個真空的世界與這些眼神搏鬥,傷痕纍纍。
他暗自較勁,牙齒咬破了嘴唇,他的嘴裡全是血的腥氣。罪惡的氣味。
火車開了,轟轟隆隆駛過山川。他睡著了。睡著前,最後看到的窗外急速掠過的景物,是一條一條荒涼的田垅,連天衰草。然後黑暗一點、一點將這些景物覆沒,他睡著了。他在夢裡看到心中的魔鬼。
他看到魔鬼那輕蔑的眼神和笑。到北京後,相生發燒了。他的精神崩潰了。
父親和小女人正式舉辦了婚禮。相生沒有參加。他覺得自己很孤獨。但那時他並不知道真正的「孤獨」是什麼。孤獨在他看來是抽像的,不是一種事實,而是一種冥想。
他開始不喜歡光,每天把自己關在臥室裡,窗簾緊拉。孤獨在他心裡開始慢慢成形,是冥想起了作用,使孤獨得以成為一種具體的現象。父親沒有管他,父親以為相生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兒子的早熟。是因為他放棄了生活,沉迷於生命的悲劇性。
是的,現在你該知道,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能感到孤獨的存在。你猜得沒錯。孤獨就是他看到的內心的魔鬼。從那個雨夜開始,孤獨就逐漸蝕進了他的骨子裡。孤獨是一種空茫,是心臟的縹緲、輕浮。你有過那種感覺嗎?體內異常空虛,整個人往下墜落一般,難受得很。對,就是這種感覺。孤獨。
孤獨,是生活給予的莫大恐懼。孤獨,也是想建立一個人造的空間,企圖在這個空間裡,把他人當做腳底的灰塵,只有自己高貴榮光。
孤獨,更是當我們投身在光明中,所看到的無盡黑暗。彷彿瀕臨一個深淵,頭頂熱辣辣的太陽,腳下卻是黑暗世界(黑色,在我們看來,是缺乏安全感的顏色,也是孤獨的主要色調。它帶有強制性地侵入人的正常生活)。
相生沒有參加父親的婚禮,因為他病了,他發了高燒。從下火車的那一刻起,他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他不知道,其實這種不適,是精神強行賦予給肉體的。也是從精神開始,一步一步,引導著肉體的垮坍。他在家裡輾轉難眠,怕光,父親把窗簾都拉上了,家裡一片漆黑。啊!不,不是漆黑,而是藍色!家裡到處充滿藍色的暗影。他回到了自己孤獨的源頭。他閉上眼睛,狠狠地,眉頭緊鎖,汗已經浸濕週身。
另一邊。鐘聲敲響。小女人挽著父親的手臂,緩緩走進教堂。他們穿著中式衣服(中山裝和旗袍),卻履行西方的儀式。人們想,畢竟是留過洋的,總歸不一樣,也就沒有對這種突兀的結合多加說辭。
婚禮在一片歡騰聲中結束。父親和小女人半夜才回家。回到家,他們打開燈,看到已經快死的相生。他的呼吸已極其微弱,唇齒間只有細弱的嗡嗡聲,嘴唇乾燥,臉色蒼白。父親驚了一跳,彷彿躺在床上的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更像某座矗立在國外街邊的神像雕塑。兒子自來卷的紅色頭髮,宛如給蒼灰的軀體著了一層喜慶的色彩。
他無法解釋看到兒子病危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甚至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孩子。但這深深的凝望不是愛。孩子與他心裡都清楚,這只是一種命定的責任。他是不想要孩子的,他人生的規劃中並沒有這一步。但那一天,相生的母親來找他
要錢墮胎。那時女人的肚子已經很明顯,再不墮就只能生養下來。肚子裡那一棵由歡悅和罪孽組合而成的小小的胚芽,在這個中年男人的面前,突然變得美好無比(又是他心中對於美的概念刺激了人腦中的興奮度:不完美就是透徹的完美)。男人好像看到了胚芽的彈跳,所以他走上前去撫摸女人的肚子,繼而蹲下傾聽胚芽的聲音。他似乎感到肚子裡有他一半血液的胚芽給予了自己回應,而且回應劇烈。一種莫名的幸福攫住了他,是他以前一直恐懼、拒絕的幸福。他太知道,美好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但此刻,他決心不讓幸福就這樣被殘忍剝奪。於是他對女人說,你生下來吧,我要他。
多年後,相生回憶起這晚的情境,總是忘不掉父親和小女人的對話。對話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中。這對話讓他心中的魔鬼徹底成形。
父親呆立在他的床邊,傻傻地看他在床上艱難翻滾著、呻吟著。他不敢想像,也許自己晚回來一會兒,躺在床上的兒子就已是一具屍體。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手足無措。這時候,他聽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說,我看他是沒救了,就讓他在床上自生自滅吧。
父親當即反駁,不行,必須馬上送醫院。
小女人這時嬌嗔道,我們才新婚,去醫院不吉利的。
父親聽後,一下癱坐在床邊,一時間,屋子裡安靜極了。這安靜中包含著三個人的較量。小女人有把握贏,她一直都知道,簡相生是不受父親疼愛的,好多次,男人都在她面前將兒子損得一無是處。這個孩子她討厭極了,和誰都作對。除了外國小說之外,沒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強烈的興趣。她覺得如今是上天在幫她,幫她除掉這個小孽障。
父親最終沒有背他去醫院。相生在回憶這一段時,分外清楚地記得父親和小女人之間的對話,也記得他們對自己的狠心。後來,他的記憶停在父親給他餵了幾口水,又餵下一些稀飯,然後拉開了窗簾,關上房門那響亮的一記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光明。重重的陽光砸向他。他覺得自己在死亡的邊緣兜了一圈,如今復活了。他很餓。飢餓使他虛空。
他囁嚅著叫喚父親,想要吃一口飯。父親久久沒來。他只得重新閉上眼睛。他又墜入了虛幻縹緲的世界,好像踩在雲上。隔一會兒,他聽見父親帶著小女人出門了。他慢慢地爬起來,踱到窗邊,窗戶旁出現了一盆茉莉花。隔著花的枝丫,他看到小女人挽著父親,幸福地穿過街口那一條彎曲的拐角。
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緩緩蠕流下來。
三年後。
當相生在臥室裡看那本影響他至深的書時(這本書是《復活》。在相生看來,這不是巧合。因為日後他需索的就是靈魂與精神的復活,而老師也的確給過他微薄的復活之光明),老師進入了他的世界。這三年的時光大體無異,所以我在此省去重複敘述。其實這三年過得異常平淡,並沒有發生什麼令人特別興致勃然的事。我在此一筆帶過,將時間最大限度地抽縮、擠壓。不過我還是要費些筆墨,向你說明幾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第一,一年後,相生的病神奇地康復了。這令小女人氣憤不已。她原以為,相生的病是上天送給她的新婚禮物,不想拆開包裝後,裡面卻裝置著一枚針對自己而爆炸的烈性炸彈。
第二,相生康復了,但父親卻發現,他的兒子變得更加孤僻。成天不打開臥室門。就這樣:一扇門,阻隔著父子一切的交流。相生的痊癒讓他鬆了一口氣。如果兒子死了,他會有深深的罪惡感。有時候,他感到手心裡有什麼東西在跳動,然後他想起來,是當初兒子還在母腹內的時候,他所感受到的動響。有一天,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分明老了。兒子便成為他青春的延續物。他越來越深地感到,對兒子那莫可名狀的深愛。他想要重新彌補對兒子的愛的缺失,但他發現兒子並不領情。
第三,相生現在更多地關注生命。他沉默寡言,每天把自己關在臥室裡,要麼就是讀書,要麼就是趴在窗邊,日復一日地看著家門前的那條拐角。有時候他也想看看拐角盡頭是個什麼光景。因為他從來不選擇走這條路,總是繞開它而行。他側轉一些身子,把它讓成一個四十五度角,然而拐角卻總像一個密謀的危險存在,不肯向他曝光隱秘。他讀的書,全是外國小說。因為他喜歡外國小說文字裡透出的理性、對愛的理智。他頂討厭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它們總是會把人性中最質樸的愛放大,讓愛神性話。他覺得愛並不偉大。
第四,窗邊的茉莉盆栽從來沒有開過花。小女人不管,因為這是簡相生在生病期間,丈夫給他特意買的。父親倒是隔三差五會給盆栽澆水。而茉莉卻總和他作對,干禿禿地出現在他眼裡,久而久之,他也就放棄了。相生也從來不給它澆水,但他總是蹲在茉莉盆栽前,細細地凝望它。他想從中體會一點父親對他的愛。看罷,然後將它包裹在厚重的簾布後面。
第五,三年過去了。相生十歲。他終於帶著復活的光明,走向了他。
被他稱為「老師」的人,帶著一個重大的歷史背景走向他。那時,那場運動還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構成具體事實。但幼小的相生卻過早地發現了其中奧妙。這是一個復仇的時代。他內心的魔鬼有一天這樣告訴他。
老師出現的前一陣,父親開始抓他的教育。他沒有進過學校,字都是自己認識的。父親拒絕再給他看任何外國小說(父親曾一度以為是這些外國小說改變了兒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中國傳統文化。他厭惡極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反抗父親。他裝模作樣讀,卻用筆在書上畫小人兒,有一天父親終於發現了他的秘密,為他聘來一位家庭教師。
老師給他上的第一堂課,兩個人沉默而對,坐了兩個多小時。他一直盯著書桌表面看,將上面的木頭紋理一條一條細數清楚。老師則一直在觀察他。他偶爾轉頭,卻正好與老師頑固
的視線對上。某一刻,他覺得內心久久平靜的湖泊好像泛起了一些波瀾。然而下一刻,他卻極力將波瀾撫平,讓它們保持一個看似平靜的狀態。他不想說話,不想用語言戳破自己內心難得的平靜。這時他才看清,原來自己刻意營造的孤獨情調,是如此不值一提,如此灰暗。它一點兒都不高級,處處披露著一個幼小孩童刻意追求對成熟姿態的破綻。他覺得自己的內心開始嚮往一些偉大而崇高的東西。他三年的平靜,其實是一種驚濤駭浪的相反的表現形式。
彷彿一切都在表明簡相生對於新事物的巨大好奇。這巨大的好奇是一個童男對尚未經歷、難以想像的事物的強烈征服欲。塵世間,一切事物的起承轉合、因果關係都在發生它難以想像的逆轉。內心的魔鬼第一次沒有造訪他的夢。他第一次覺得內心的陰鬱好像被削弱了一點,反之,光明增多了一些。雖然光明的力量在日積月累的黑暗面前還是顯得瘦削可憐,但他還是為自己的一點細微改變而歡欣鼓舞。他有了獲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