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深知,魔鬼不可能輕易放過自己。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做夢,看到老師與小女人****的羞恥場景。他開始拒絕老師的授教,並總是有意無意地,用各種語言、肢體動作,企圖傷害老師。但老師那驚人的耐心使他驚奇。
老師的樣子第一次出現在他眼裡,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忘記。有時候他也恨他,出於他對「人」的排斥。有一天,老師這樣同他說,你的人性不完整。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他,他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無望。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轉過頭,怔怔地盯著老師,彷彿要同他據理力爭到底。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到再靠近一點的話,眼睫毛都可以互相觸到。就是這個時候,他得以完整地觀看老師的形象。他的眼睛長長的,單眼皮,睫毛很短,鼻子高翹。他週身散發著的一種雄性光芒,是一種健康的雄性表達,區分於父親的。他迷茫間感到自己為他所吸引。但那時他並不知道,這吸引其實就是愛。
性、愛,在伊甸園,作為一種原罪被抵制。愛與性的關聯,內在因素具體而微。愛不存在動因。所有愛情都源自一見鍾情。然後採用一種方式,將一見鍾情傳遞,可以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甚至只要一次短暫而輕的呼吸。這是愛的動因。但相生表達愛的方式,卻是通過摧毀、抵抗得以實現的。他要親手摧垮心中萌生的愛戀,然後再親手重塑,以毀滅自己作為代價(可能獲得愛情,也可能與愛情徹底絕緣)。
但他沒有思考這麼多。他曾一度以為,對老師的愛,其實就是仇恨。就像他恨每一個人一樣,小女人,父親,甚至母親。他對他們的恨是一種倒廩傾囷的恨,是一種摧毀的強大意志。但他發現自己在恨老師的同時,也同樣渴望被老師仇恨著。無疑,這就是愛。
愛的首要條件,是雙方必須具備相等的情感含量。而恨,卻常常是單方面的。愛與恨互轉,於是模糊了情感的所屬本質,漸漸將兩者融在一起。愛與恨到最後,其實都是「情」的
表達。
那一天,老師允許他看了一下午的外國小說。他在看托爾斯泰的《復活》。老師說,他看的第一本書也是《復活》。明顯的討好,他不置可否。但老師走後,他卻心生一股分外明晰的留戀。他太孤獨了,以至於想讓他(哪怕一個陌生人也好)再久留一會兒。
其實他一直在等老師離開。他一直尋找著老師想要離開的痕跡,所以書看得並不專心。終於,老師起身了,他的心轟然往下一沉。然後老師走到他身後,摸了摸他的頭髮,輕聲說,下次見,相生。他沒有表現出一個孩子的乖巧,而是拚命地晃腦袋,要把停留在頭頂的大手搖掉。但他知道,這搖動依舊是在表達著它的相反意義。他其實是想讓它再久留一會兒。
他搖掉了這隻手。手的主人打開臥室門。對著父親說,相生很乖。他聽到父親說了聲謝謝,幫手的主人開門。
老師的腳步聲遠了。他重新關起房門,跑到窗邊,期待著老師的選擇。老師沒有走那條拐角,而是選擇了自己慣走的路。這不構成理由的行動,在相生心裡卻滋生起一份沉甸甸的滿足。他把老師的選擇,看做是上天的某種明示。那是架通他愛的世界的橋樑,雖然橋樑的另一端現在還是霧靄一片,模糊得看不甚清,但這明示卻給了他足夠的動力,讓他繼續去毀滅。
他看到老師的背影停頓了一下。他心慌了,為了避免老師也看到他(也是為了避免違背自己親手制定的的規則),所以連忙蹲下來,躲在窗簾布後面。當他再起身之際,那兒卻早已沒有老師的身影。
往事折磨著你。你日日夜夜回想自己的三歲、五歲——直到一年前——九歲。夜晚,你的身邊總是一片無邊的黑暗。而黑暗就是你腦海中播放往事的螢幕,上面過渡著一幕又一幕。你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一個偌大的舞台上,一束強光劈頭打下來,你看不清台下的觀眾,只有一些浮動的薄影向你證明觀眾很多。你被黑暗包裹。你站在有限的光裡,開始訴說自己。
你說著、說著,就忘了觀眾的存在。漸漸,你連自我存在也忘卻了。你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不受約束、限制。這時,聲音沒了,畫面也靜止下來。你看到自己在舞台上忘乎所以地演講。你看到自己在痛哭流涕,對往事控訴,無法自拔。你同情他,你已不認識自己。
忽然,他變了臉,開始瘋狂地笑,笑聲強烈具有穿透力。在你的耳朵裡,這笑逐漸成為電影裡放慢的節奏。你能明晰地感覺笑聲中那「呼哧呼哧」帶著憤怒的喘息。你笑得同樣盡興,要把心中最仇恨的部分拿出來公然展示。於是,你看到自己變成了內心的魔鬼。
你的全身變成慘目的深藍色。你無法看清自己的五官。因為它們也被藍色逐漸覆沒了。但你知道,這就是你。是你邪惡的一面。邪惡是強大的原始情懷。
遠處,你的本我和魔鬼開始了一次長談。你們在談一個交易。
最後,你感到自己臉上竟然浮現出那魔鬼式的詭異微笑。
老師每個星期日來一次。
第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很高興老師的態度,對他竟如此放鬆。但他沒有表明來意,亦沒有介紹自己。但第二次來,他知道了,老師是要教他中國古文。
他一關上臥室門,就把一套「唐詩宋詞」摔在桌上。相生很生氣,但並沒有馬上表現出來。他想,這個來歷不明的人是想看我出洋相,而我偏不。他站起身,逕直從被單下掏出那本《復活》。老師又向他複述了一遍,說他看的第一本書也是《復活》。他知道,老師正在試圖和他拉近關係。但相生不領情,他重新坐回到書桌前,開始接著翻閱。老師一直在相生的耳朵邊說話,但相生一句都沒有聽進去。相生想,老師那樣子,實足一個迷路的孩子,在人群的冷漠中茫然失措。於是相生在心裡悄悄笑了兩聲。
突然,老師企圖搶走他的書,但一個趔趄,失敗了。
相生憤怒地看著老師。這樣的對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第一次眼神有了觸碰。相生心裡「咯登」了一下。他看到老師有點生氣,臉很紅,像切開兩瓣的紅蘋果。
相生說,你想怎麼樣?
老師說,你的爸爸讓我教你語文。我現在是你的老師。
相生懶得答理他,又重新轉過頭看書。老師怔在那兒,相生想他一定窘極了。
他又說,馬上把你的外國小說收起來。
他說,老師,你可以像第一次那樣不管我。我不會告訴爸爸的。
他說,身為老師,我有教育你的責任。
相生站起來,什麼都沒說,就把他滿滿寫著五頁紙的教案撕得粉碎,然後朝窗外撒去。白花花的紙片在空中悠然飄落,又被逆風吹回來,貼在老師臉上。相生撲哧笑了出來,爬到床上躺下,交叉著手,直勾勾地盯著老師看。老師已經憤怒至極,臉憋得通紅,蘋果熟了。
老師深呼吸了一口(這樣子很滑稽,但又十分可愛),臉色回復如初。他清了清嗓子,同時伸出一隻手,對他說,相生,你起床,坐到我的身邊來。
相生不答理。他又叫了兩聲。
相生,相生。
瞬間,相生的心空了,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人這樣叫他了。這語氣裡所包含的真摯令他動容。這聲音彷彿是從古老的時代飄來的一片落葉,在藍色映襯的天宇中打了兩個轉轉,然後倏然溫柔落進耳朵裡。
老師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一棵年老的梧桐樹。然後他突然乖順地走到老師身邊,扯扯他的衣角。他不能拭去這突如其來的關懷,雖然它來自一個陌生人,至少是一個還沒有熟絡的
陌生人。
老師歎了口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相生心裡突然很慌,他解釋不出此刻的心慌到底源自為何。
他輕輕地問,老師,你為什麼要走?
但老師沒有給他回復。他只是想讓老師不要管自己,聽憑他去看外國小說。他對古文有一種骨子裡的憎恨。雖然他不知道這種排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只是為了找到一個載體能夠與父親相違抗。
他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嘟起嘴巴,有一種委屈隱藏在他的無助裡面。老師轉身了。他扯住老師衣角的手也陡然鬆開。他看到書桌上的《復活》,尷尬極了,只能拿起它來,對老師搖一搖說,我求求你別管我,我不會告訴父親的。我只喜歡看這個。
老師笑了一下。這笑立馬使相生感覺,老師有留下來的希望。
不知為何,他今天特別想找個人聊一聊。也許是老師溫柔的聲音將他長久埋伏在心底的孤獨給揮發出來了。他覺得自己很寂寞,像書中的馬斯洛娃。他覺得自己給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是長年累月的孤獨,所製造的面具。他將真實的自己藏掖在裡頭,將那些無助、無奈、委屈,通通藏污納垢一般,掖進面具的最深處。但今天,老師似乎揭開了他的面具,不給他任何反應和思考的過程。他所有的真實情感全部湧現出來,甚至是爆發式的,帶著超強的力度。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如此不夠堅強。他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但這時,老師說,你年紀這麼小,能看懂嗎?
他覺得自己遭到了侮辱。他從來不允許別人說他小。因為幼小代表著脆弱。而他的人生信條是沒有「脆弱」這個詞的。反應過來後,他對老師說了一句,我覺得思想的發育不是年紀所能決定的。
他覺得自己說得很好,因為老師站在那兒啞口無言地看著他。他也望著老師。倆人久久無言。
沉默漲滿空間。他們的眼神之間好像有一條無形的電流,彼此較勁著。我說過,他們的相遇和交往,是以摧毀別人為最終目的的。
這時,屋外傳來小女人拿腔作勢的嗓音。她在催促父親快點收拾。他們又要去另一幢公寓裡。每週都會有那麼幾天,父親和小女人通宵不歸。這時,相生就成為家的主人,成為靜謐與孤獨的主宰。
相生感覺渾身不舒服,暗暗地罵了一句,小市民,真是小市民!
門訇地關了。高跟鞋和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還沒行遠,私家車發動的轟鳴緊接著跟上聲音的軌跡。相生不再管老師。他跑到窗邊,猛地拉上窗簾,又揭開窗簾一個折角,偷偷往外窺視。老師走到他身邊,隨著他的視線看到黑色小汽車翩然駛進了街口的拐角深處。
房間暗了下來,四周是深黃色一片,像夕陽。老師這時已收拾好,準備要走。相生心裡想道,都走吧,都走!
老師又歎了口氣。然後他走了。
老師走後,他很失落。他慢慢地拉開窗簾,屋內又回歸了明亮。他是不想老師走的。因為他有無數無數的話要對他說,有無盡的委屈要向一個陌生人傾吐。他甚至想把埋藏在心底的復仇計劃也說出來。
他看著老師走向了拐角。這是一條危險的拐角。相生這樣想道。
老師的步伐很慢,一步、一步,走得那樣絕對,毫不含糊。梧桐樹投下地面一些薄薄的影子,遮擋了部分老師的身影。所以相生並沒有看到老師回頭的一瞬間。
幾乎是不受控制的,他爬到桌子上,然後坐到了窗沿邊。樓不高,但還是有種高處的失重感。他想哭,覺得自己應該哭。但他頭腦所反射給五官的,卻是笑的指令。外面傳來高音喇叭播放新聞的遼遠聲線。還有幾隻狗互相兇惡地咬著,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叫。他面前的梧桐樹上,發出蟲子的低吟,像是老樹的軟語,卻自有一份滄桑的錯覺。世界於他而言,只剩下聽覺的感官需求。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將頭轉向太陽的方向。他輕輕擺動腦袋,讓它像鐘擺一樣,規律而富有韻律的美感。
樓下密密麻麻聚滿很多人。相生覺得他們都在看自己。他被裹紮在他們的目光之中,彷彿在受火焰的炙烤一般。但他卻不希望別人過多的關注他,他只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聆聽這個世界所發出來的美妙聲音。忽然間,有一個想法衝進他的腦子裡:跳下去。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圍開他身體下面一個人形的半圈。然後他低下頭,看到老師驚慌的眼神。他又笑了。
模糊之間,他聽到老師似乎在叫他,一聲又一聲:相生,相生……
他又聽到了聲音裡所傳達出來的真摯的溫柔。他迷醉在秋日燦爛的午後。起風了,風飛揚他的髮絲。啊!這美麗的一刻。他驚歎道。
這美麗的一刻,他沒有想到死亡。的確,當相生坐在窗沿邊的時候,我們知道,他沒有想到死亡。死亡離他是多麼遙遠的東西。但在這之前,他時常會感到死亡的要挾,生病那一年,死亡的恐怖如期而至,總是徘徊在身旁。對一般人而言,死亡只有透過衰老的裂縫逐漸開始侵入人體的時候才會變得真實、生動。但對於相生而言,這種真實而生動的死亡還遙不可及。死亡的美感,是瀕臨絕境的刺激,那種大風凜冽的爽快。現在,死亡對他來說還是一種抽像,一個非實體,一種虛幻而朦朧的表達,一種冥想、熱望。
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正逼近自己。等他很多年後再回想起十歲那年秋天的午後,他才知道,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