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就明白了。他喜歡這個稱呼。我揚起臉,將他的腳丫擱進漸已冷卻的水裡。我低著頭,像一個母親,為他溫柔地搓洗腳丫。他覺得很舒服,又癢又熱,腳丫仿佛鹿蹄,慢慢地
蜷縮在一塊兒。他用手臂撐著軀體,整個兒往後揚起。他說,我不是小丫頭。一邊說著,一邊嘿嘿竊笑。
水太滿,溢出盆沿。我小丫頭長、小丫頭短地大聲叫他。他將腳盆裡的水往我這邊踢,弄得我滿身是水。我說,小丫頭,你得幫我洗衣服啊。
他說,才不呢,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他轉化成了我完全不知道的另一面。一個孩童的面,一個天真而無知,快樂而單純的面。他這一面,令我有種墮入甜蜜的滋味。
我去撓他癢,水濺了一地。我們全濕了身。內裡肌膚就這樣暴露在雙方的眼裡。我們失去重心,雙雙倒在床上。搔癢在繼續,我們玩得不亦樂乎,漸漸忘記曾經的仇恨,甚至開始懷疑那些仇恨存在的真實性。
他幾乎是騎在我身上。我的手牽著他的手。我感到了某種壓力,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逼迫。我將他的身體壓在身下,嘴唇幾乎馬上就要貼近去。
他扭得很開心,反轉了身體。我又看到他那雙蜷縮的腳丫。
他赤裸的雙腳展露在我面前,仿佛這赤裸可以演化成全身的。我臉上一股燥熱襲過。你知道,我們那時代的人,會記住太多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與別人握手,第一次與別人的身體親密,第一次觸摸別人赤裸的肌膚。我與簡相生的第一次。這第一次,突然穿越了性別的芥蒂,而發生了某種磁場效應。
雄性與雄性之間,也暗藏著許多第一次:贏球之後的第一次擁抱,第一次同抽一支煙,第一次交流性經驗,第一次……
這些第一次,常常會偶然進入一個人的記憶深處。到了既定場合,它會迸發,會逾越,會淺嘗、躲藏。一個人的本能,能夠將這些深刻的第一次納入靈魂之中,然後隨歲月一起私藏。
肌膚與肌膚的接觸。那種感覺是奇妙的。兩塊含羞草一樣敏感的肌膚,通過神經系統的摩擦,發出痛苦卻快樂的感受。然後,人的本能再將這種感受傳輸到另一邊界的感官世界中去。這肌膚或者肉體相觸的感覺,像植物根須,全都招展在外,耀武揚威地等待接近它的人。於是,肌膚馬上就要發起它“性”的進攻了。它挑逗、撫弄,用盡一切手段。慢慢地,溫柔地,隱約的犯罪感滿足強大的好奇心。它躲在明處,讓另一個人的暴戾填充空虛的享受。於是,享受終於被填滿,到達極致、瘋狂。相觸的一剎那,神經裡、靈魂深處埋藏的性感受,像忽然碰到閘口一般,瘋狂湧出,像浪潮一樣將理性覆沒。在這麼微妙的體驗裡,性完成了自我官能的需要,卻又不僭越伊甸園的規矩。它超乎了人們的想象而存在,存在於另一個烏托邦的高潮世界。
我想他應該感到了我的不自在,因為我看到他的臉也紅了。他不再笑,也回歸寧靜。我無法解釋胸中的羞臊,站起來,為他取來擦腳布。我又捧起了它。那兩只光滑的小腳丫。我突然可以用一個詞語來解
釋心中的這股不自在了。但現在,我還不想承認它,還不想將它定義成:性的壓抑。
對,這個故事是我說給他聽的。
為他洗完腳,我們起碼有半個小時不再說話。他躺在床上靜靜看書。我則在他的書桌前備課。打開的窗戶,透進幾縷爽朗的風。空氣清涼。一片梧桐落葉忽然掠過我的眼前,飄在紙張上,如同飛鳥的羽翼劃過夜空,不曾留下痕跡。記憶中的那夜,好像下起了雨。我聽到一種聲音。是白蠶在夜間沙沙吃食的聲音。連續不斷的聲音,穿透時間與空間。雨水的聲音。
我關上窗戶,雨越下越大。北京南城的夜,變成一幅江南水鄉的油彩畫。霧靄籠罩。行人被裹在霧雨中。外面亮晶晶一片。一道閃電劈開黑暗與光明的界限。閃電忽然變得美麗了。這殘酷而凜冽的美麗。簡相生從書裡抬起一張青嫩的臉,用慵懶的聲調對我說,
你想聽薩克斯嗎?薩克斯?對,我家的收音機可以收到台灣頻道。好,聽聽看。他趿著鞋,踢踢噠噠跑到客廳。調試了好一陣,收音機裡
才傳出斷斷續續的薩克斯風。我問他,你是怎麼知道有這個調頻的。我爸爸和小女人經常在這時候聽,他們還拉在一起跳華爾茲。他回答我。
我想他們可真會享受生活。對於貧窮的我來說,這體驗是極盡奢華的。我躺到他的旁邊去。《復活》的書頁已被他讀得發黃了,脆干的書頁翻動時,發出清亮的聲響,好像一折就會碎裂。
我對他說,我和你一樣,看的第一本小說也是《復活》。他昂起眼睛,臉卻沒動。看得出來,他對我的這句玩笑話並不感興趣。
但這確實不是玩笑。我讀的第一本書真是《復活》,我並沒有想到會與他一樣。更巧的是,我也是在九、十歲的這個時間段裡,開始讀此書的。
但我記得當時我很煩躁,因為我根本讀不進去。我想,我與簡相生之間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讀《復活》可以讀得津津有味,而我卻是在枯燥乏味中翻完一頁又一頁的。當時,我簡直恨透了外國小說,對世界名著嗤之以鼻。這也是他與我形成的天差地別,我對中國古典小說向來興趣濃厚。
他讀到了182頁。我隨著他一道閱讀下去。這一段在記憶裡很深。
“……在最常見最流行的迷信當中有一種迷信。就是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定的定性,人有善良的,凶惡的,聰明的,愚蠢的,精力充沛的,消沉冰冷的,等等。然而人並不是這樣。關於一個人,我們可以說,他善良的時候多於凶惡的時候,聰明的時候多於愚蠢的時候,精力充沛的時候多於消極冰冷的時候,或者相反。如果我們說一個人是聰明的或者善良的,說另一個人是凶惡的或者愚蠢的,那就不對了。然而我們確是經常對人類進行如此分類的。這是錯誤的做法。人就像一條河流,所有河流裡的水都是一樣的,到處都一樣。不過,每條河流往往是時而狹窄,時而湍急,時而寬闊,時而徐緩,時而清澈,時而冰冷,時而渾濁,時而暖和。人也是這樣,每個人身上都具備所有人性的胚芽,有時表現出這一種,有時則表現出另一種,也常常完全不像自己,同時又仍然是他自己。有些人發生如此的變化特別劇烈……”
他反復閱讀著這一段。我知道,使他感興趣的是“人性”二字。他一個字一個字輕聲念出來,將它們打在靈魂的節奏上。他一遍一遍在讀這一大段的同時,心裡揣摩著自己的人性到底根植於何處。於是“人性的胚芽”這五個字徹底喚醒了他的懵懂。使他對塵寰世界的認知驟然提升了一個檔次,使他的靈魂迅速得以升華、蛻變。一個躍進,飛翔。他找到了人性的根果。
我們都在尋找自己靈魂裡人性的那一棵幼苗。可自我防范意識卻總是阻礙著我們。防范意識是身體的本能,它令我們神智健全,不至於發瘋。像一層厚土,不給人性發芽的機會。還有自我肯定,也成為它的保護對象。自我肯定是人自信的源頭。本能袒護著我們,不讓我們看到人性裡的弊端與弱處。還有你所知道的那場大革命,它也是一種保護。因為毀滅,才能夠讓人性永生。“大革命”剝去了你的隱密,將一切罪惡的、愚蠢的、消極冰冷的,通通放歸到一張張大字報上。這些大字報上所呈現出來的,作為你的對立面的異己者,將日夜折磨你,直到你的意志崩潰。你已無法去思考,因為再沒有這個體力。現在,你永遠也找不清自己體內的那個異己者是誰了。
你懷疑自己其實並沒有他們說得這樣惡劣,你甚至懷疑自己全部都是善良的、聰明的、精力充沛的。然而,你已沒有了自我防范的能力。這“人性的胚芽”已完全死去。這模糊的善良、聰明、精力充沛,全都失去了。你失去了種種正面性的記憶。你置身在一個四面八方的鏡子房中。鏡子裡所折射出來的你,不是你的異己者,而是你本人。但現在,作為你真實存在的本人,卻變成了本人的異己者,你已分生。你看到鏡子中的你本人,被放大與失真成另一個別人,呈現出另一種人格。鏡子中的你,接受不了變態扭曲的局部自我,甚至你感到這些局部已漸漸包含了另一個美好的自我。所以,你想到死。那些扭曲的、變態的鏡中反射,就是公認的你,被大眾,被世界,被整個塵寰否定的你。丑陋,恐怖。你原是這副模樣。
請允許我囉唆一陣。
簡相生的人格正在慢慢成形。他具備小小的獨立思考的能力,對什麼事情都是淡然而冷漠。但他自有一套處世之道。他對這個世界欲拒還迎,不排斥也不接納,等待著被別人接受,
不願前往。
我把視線濃縮到閱讀的相生身上,說,你要看到什麼時候。
等我看完這一章。
我悄悄留心了一下,這一章很快就要過去。我躺在床上。窗外雷聲大作。我還在想著,簡相生所謂的人性到底是什麼。他將那一段仔細畫上線條,摘錄到日記本上。他今天的日記就是這一段文字。
玫,也許你還記得。他曾經出過一本書,裡面記載了他從小到大的日記。時間,天氣,地點,都很明確。我走到書櫥裡去翻看這一本在很久以前出版的書籍。書上覆了一層厚厚的灰,有些字跡給書蟲啃噬得模糊不清了,但我找到了那一天的他的心情。
他說了與我差不多的話,但比我的簡略。他說,人性從來都是對立面的存在,甚至是多重對立面的。我們需要像收集破碎的鏡片一樣,將它們一塊塊拼貼、黏合,鏡子卻再也無法復歸完整。
你敢相信這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嗎?玫,不要不信,我可以為他作證。他就是一個天才。他那對世界的朦朧認知,漸漸長成了一個清楚的巨胎。怪異的巨胎。
綠皮日記本一閉合,啪的一聲,周邊迅速回歸寂靜。只有雨聲在持續。這雨聲卻更給這寂靜加重了分量。寂靜更寂靜了。
我拉了床頭的燈繩。燈滅了。黑暗亮了。
他在左邊,我在右邊。
忽閃忽滅的閃電,一個接一個地照亮我們局促的臉。他的臉在藍光中,映著百葉窗的道道橫折。想必我的樣子也是如此。我們都在看著對方,手枕在耳側。他說,老師,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玫,你早就聽過這個故事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想重復一遍。像簡相生這類人,總免不了要添油加醋,這是他們的職業,對此拿他們沒辦法。但我想說,作家寫一篇文章也不全然是虛構。)
他出現在藍光之下的臉,突然令我覺到了夜晚的陰鷙。我問他,小丫頭,你想聽什麼故事?他說,隨便一個就成。
這就是那個故事。故事發生在1961年。你應該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關於三年自然災害的事情。
這個行動很慢,默默跟在挖野菜隊伍後面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鄉下很土的花衣裳,頭裹一條破舊的頭巾。因為骯髒,使她整個人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許多,看上去像是六十歲到七十歲之間。她跟在餓得發了瘋的人群後面,人人肩上挎著一個破竹籃子,裡面裝有一把小巧而粗糙的鐮刀。鐮刀成了熱門話題,每個鄉下女人都會留一手。她們的留一手,是
不至於在全民大煉鋼之後,因為不播種、不插秧而被餓死。
她們的目的地是一致的:鎮後的那一座山。山上的野菜根,早已被天翻地覆挖了個遍。新芽再也長不出了,大地以一副赤裸之姿袒露在人們眼中。人群的腳步踩出大地蒼老的皺紋。
她跪伏在地上,雙眼渾濁,卻想使勁在這片渾濁裡尋摸出一條光亮的路。婦人死死地凝視著翻了魚肚白的大地。土壤已變白了,是缺失營養的緣故。不久,所有人都敗興而去。只有她,還在山上一寸一寸尋找著可能入食的野菜之類。天暗了下來,四處靜謐了,籃子卻還是空空蕩蕩的。她不肯放棄,心存一線希望。她要用這希望將空空蕩蕩裝成飽滿。
她不肯放棄的另一個原因,是家裡還有一口人等待她喂活。是她剩下的唯一一個兒子了。兒子像一只幼雛,張著嘴巴,等待母親哺乳。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餓使他空虛。並且這空虛將伴隨他漫漫一生,在他饑餓的時候反復發作。
婦人開始讓自己幻想。想一些別的事。
她想到丈夫還沒死的時候。這個男人把家裡僅剩的一口粥省給了她和兒子吃。丈夫每次都說,我在外面吃飽了。她卻從來沒有見過丈夫飽足之後的精神煥發。她記起,是在丈夫將死的那一晚。丈夫的確是精神煥發了,臉龐之上竟有絲絲動人的紅暈。她這才相信了丈夫,並責怪他不帶些吃的回來。那時饑荒還沒有現在這般惡劣。只是這“不惡劣”,是發生在上流社會的人群當中。貧窮,不留給人任何活下去的機會,甚至連一些美好的幻想也吝嗇施與。
她哭了,一顆淚從她的眼角緩緩流出來。一顆聯系著整個家族生命的淚。
她還是振振精神,繼續在荒土上翻犁。她的手已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道道血柱還沒等流出皮膚表層,就迅速干涸了。已沒有剩余的血可供她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