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靜得不正常。寂靜。它給她的恐懼遠遠超過了饑餓。並不是饑餓令她踏上這條尋食的茫茫荒野。也不是饑餓讓她恐怖。而是寂靜,這股出奇的寂靜,以及包含在寂靜之中的淡淡哀號。她覺得是一些人的聲音釀出了這股寂靜。丈夫的,兒子的,包括她自己的。它們的聲音融合在一起,讓這寂靜去吸納她,吸納她頑強而漸已脆弱的靈魂。它們是來帶她走的。
她爬不動了,精神開始渙散。前塵往事像拉片一樣,在她的眼前呼呼掠過,帶著龍卷風的遒勁。直到她出門前看到躺在床上的兒子,那哀弱而可憐的樣子,那空張著呼吸的小圓嘴。她給自己加股勁,精神開始收攏、回歸。然後肉體慢慢撐起。猛然間,她撐起來了!像一座月光下的豐碑。
她突然聞到一股芬香。鼻息被什麼輕輕觸動著。她慢慢、慢慢地抬起臉,從未覺得一棵小草是如此美妙。
希望,是我們唯一能給的安慰。
她拔下它。這動作,幾乎是撕心裂肺、撼天動地的。可是那股寂靜又來擾她了。她看見自己的不遠處,有一個用爐火升起的帳篷。借著火光,帳篷裡的人全成了剪影。所有人圍著綠油油的一盆,咯咯嘎嘎地笑,贊美、宣揚著什麼。所有這一
切,都化成了寂靜,無聲上演。慢慢地,她感覺自己快要死
了。她已走到生命謝幕的時刻。
寂靜讓她聽到這幕場景來了又走遠。
她還是踏上了丈夫的路。她終於明白丈夫死之前為何會容光煥發了。有一大片的觀音土等著她去吞咽。有一大片飽滿,等著她去填補空虛。她絕望地蹲下,往嘴裡使勁塞著觀音土。這裡唯一不缺的,就是這白白的、微微發焦的泥土。
她感到肚子飽了,踉踉蹌蹌地走回家去。兒子的饑餓使她一刻都不能容緩。她生火起灶,將一小把珍貴的草放進水裡燒滾。清香溢滿整間屋子。她貪婪地呼吸了一口,覺得自己的靈魂完整了,不再饑餓。
兒子被這一鍋草湯救活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卻見到床頭的母親已跪在地上,肚子脹得鼓鼓的,褲子後面拖著一條結了晶、未消化的白色泥土。兒子的眼圈紅了,鼻子酸澀。他拼命忍住不讓自己哭出淚來。但他還是忍不住朝母親安詳的臉望去。這個夜晚,西北來風。借著風飛翔的去向,鎮上的人聽到一個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這哭喊裡,有“媽媽……媽媽……”的淡淡哀號。
人們覺得如此寂靜。
對。我想你已經猜到。這就是我的身世。所以現在,你可以理解我為什麼憎恨貧窮,卻又與貧窮脫不了干系的原因了。
那年,我15歲。
我一個人從冷溪鎮的東頭沿路乞討,來到位於西頭的冷溪一帶。冷溪太大了,需要走上好幾天。我覺得這地方的貧窮與我正好吻合。所以我在那裡住了下來,在姨娘家,一邊做工,一邊想著完成自己的學業。
我不想讓你同情我。因為這並沒有什麼可同情的。所以我不告訴你,在我求學的階段,做過一些什麼讓人難以忍受的活計。更不會涕淚交加,向你訴說自己如何悲慘的人生。只是,現在我已老,回想往事總易激動不安。只是玫,還請你原諒,這信紙上一團團被淚水染暈的模糊字跡,不會使你看花眼。
回到故事中去。我是下決心好好對你講述這個故事的。
他用手背枕著臉頰一側。閃電已經停止,黑暗升上來。月光好璀璨,照著他漣漪的臉龐。我看到黑暗中,他的一對眼珠子像玻璃彈球,閃閃發光,轉動著它精靈般的哀傷。
我們倆都哭了,我感到淚水逐漸占據了我的臉頰,無聲而緩慢地,一點一點將我吸進往事的傷痛中。我故作高興,不想把氣氛搞得這樣肅穆,說,小丫頭,怎麼樣,這個故事打動你了吧。
他說,這是你的過去?
不是!這哪會是我的過去!
我卻悄悄別過臉,忍住胸腔裡那一股洶湧的潮水。我咬緊雙唇,如此用力,哭泣在我的壓迫下慢慢平息。
他做了一個讓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動作。那種曖昧,那種
靈魂的體察、交集,那種契合,穿越了所有。一切都是值得。
他從後面抱住了我。
他抱住我顫抖的身體。用他的體溫平息我心中所有的痛。
他的富有,驕傲,高高在上,全部消失了。他給我以愛的錯覺。他說,我不許你哭。我抬起手臂,決絕的一抹淚,將他的手輕輕掰開,重新轉
過身面對他。我們倆都哭得很慘,仿佛離別。我一拍他的頭說,小丫頭,趕緊去洗把臉,看你眼睛
紅得。他踆踆而去。背影隨風。不遠處傳來水珠滴入臉盆的聲音。我惱火自己為何要親手
向他揭開心中那一塊永遠也不能愈合的疤,讓他看到我的脆弱無力,我作為男人永遠的劣根性。他不在了。眼淚流入嘴角。我又一次嘗到眼淚的滋味。那種冰冷、鹹澀、酸苦,不就是世態炎涼?
我似乎感受到了母親體會過的那股寂靜。它像一頭獸,朝我的腦際轟轟烈烈紛至沓來。它撕扯我,將我分裂,留下劇烈疼痛。然而我知道,它已經記住了來往於我腦際的路線了。它將日夜不眠地侵擾我。直到死。
玫,你要記得這一晚。因為在接下來的故事中,我不會再與他同床共枕了。你也大可放下心來。我們之間不是人們所定義的那種關系。人嘛,總愛在兩個特殊的人之間,尋摸出一些七情六欲的事情來,哪怕只是些微。好像這樣就能滿足他們看熱鬧的心態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很清白,如果說柏拉圖戀愛可以用“清白”二字形容的話。
我曾經對我的妻子說起過簡相生。妻子很通情達理地為我泡來茶、擦拭身子。那是我快死的時候,我甚至看見了地獄。那天,我的哮喘發作了。被搶救過來後,我躺在醫院裡,突然想起了簡相生。我至為想念他。我第一次知道,他在我心中是不可能被磨滅的記憶。永恆。所以我向妻子坦白了。我告訴她,我曾經愛過一個男孩。那男孩比我小很多很多歲。妻子遞給我一個微笑,為我端來西湖龍井。茶葉的幽香跟隨著熱氣飄入我的鼻息,簡直讓人心醉。綠油油的茶葉在熱水裡起起落落。我看著、看著,突然落下了一滴淚,淚融進了茶裡。於是我對妻子說,那個男孩是我真愛的人,但我們之間沒有愛欲,沒有利益牽絆,沒有掛念,一切都沒有,簡直就是一張空白的紙。說完,我一個不小心,將茶水潑在了床罩上面。我看著白色床罩上慢慢擴散開來的茶水,一片黃色水漬突兀地貼在上面,如此觸目。我突然覺得,我與簡相生之間,其實也並不是一張單純的白紙。已不白了。暈滿了眼淚,發了黃。
廢話說得有些多。我只是想讓你更透徹地了解我和他。我和他之間純粹的柏拉圖的感情,以及在柏拉圖式的感情之外,
偶爾越軌的一些非分念心兒。
他深睡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的睡眠會如此不足夠。
他睡得很沉。
而我醒著。
我躺在他身邊,醒著。
所有聲音在我的聽覺系統裡被放射得無限大。樹上的鳥蟲啁啾,遠處隱約的狗吠,風吹葉片簌簌。我空洞的,醒著。
突然,從我身體深處傳來一股沸騰的暖流。這一刻,我無望極了,感到內心非常焦慮。他的窗垣上掛著一只小小的風鈴。風鈴卻不會動,或者動了,卻發不出聲音。我就像這一只風鈴,兀自空張著無聲的嘴巴,吶喊,嘶吼,卻不起任何作用。
我絕望。正是因為知道暖流的含義。
不,不要把它著急想成占有。我說過的,我並不想占有或是征服他。他只是一個孩童,雖然擁有老人的思想。但我並不想使他受到傷害,不想再在他遍體鱗傷的心靈上劃下一條流血的疤。他給予自己的傷,已經夠多了。
我點亮一根蠟燭。蠟燭的光將黑暗照出一團幽暗的小黃暈,將我的黑影投射在牆上。那黑影可怕極了。巨大,猙獰。我吹滅了蠟燭,復又點燃,黑影又出現了。我想,不管了。可怕就可怕吧。但願那不是我的靈魂。
躺在我身旁的簡相生呼吸均勻。我俯身對著這個身體。這似乎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好像不做,我體內的暖流就不會退潮。我用手指輕輕劃著他臉上的輪廓線:高高的顴骨,直挺的鼻梁,清晰的下巴。再輕輕觸到他緊閉的眼瞼。濃密的睫毛造出一片陰影。那眼皮底下藏著多麼令人心傷的一雙眼睛啊。我好想吻他。
但我並沒有那樣做。我只是吹滅了蠟燭。牆上的光影瞬間消失。可怕的黑影走了。我沒有吻他。只是躺得離他更近一些。近到可以彼此感受呼吸。
你有過那種感受嗎?就是兩個人臉對臉躺在一起,不管男人或女人。你聽聞著他的呼吸,體驗著全身酥麻的快樂。那呼吸使你感到無比溫暖。你想離他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噢,你想到一個詞。是的。美妙。這感覺簡直可以用美妙來形容。好了!好了。不要觸到。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貼近,保持距離。身體可以再挪一挪,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著,接納對方的溫暖。你呼吸他嘴裡淡淡的清香氣味,呼吸溫暖。
非常越軌的感覺。
他輕輕地咳了兩聲。他也在感受我的呼吸。我斷定他已經醒了,盡管一點兒聲息也不發出來。
我被他的咳嗽嚇住了,連忙翻身轉了過去。不一會兒,他用手臂環住了我的腰肢。這動作,他做得生疏極了,非常做
作,盡管他想努力表現出一副他睡著不省人事的樣子。我安穩地睡了。沒有做夢。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醒了。簡相生還在睡,露出兩顆小門牙。我靠著床頭板抽一支煙。我忘了煙的牌子,只記得氣味很辣。
腦子裡開始過一些事情。昨天的事猶如發生在上幾個世紀,遙遠,遙遠。有一些我是遙遠的,也可以說是幻覺的。我魂不守捨,四處游蕩,仿佛一個孤獨的幽靈。孤獨是我的天性。無人可以拯救我的孤獨。它與生俱來。
我惝怳恍迷離地抽著煙,要在遙遠的我身上找到一些相近的感覺。我發現自己對女人的興趣減少了,或者說,壓根不存在了。
除了對女人的興趣減少之外,我還常常遇到那種令人恐懼的情況:在幻想與女人做愛的時候,中途竟會感到茫然失措,仿佛一個故事的敘述者,矗立在舞台上,一束燈光劈下來。他說著說著,就迷失了方向,說著說著,就找不到故事的線索了。我想過那些交歡的身體可怖的一幕:貼合在一起抽搐的身體突然遇到了某種障礙,卡在半途。或者干脆心髒不勝負荷,突然停止了跳動,嘴唇上帶著歉意,在情人的懷抱裡溘然長逝,然後被人拋屍暗巷。性事中的高潮離我愈來愈遠,我在面對男女之間的色欲愛流時,則愈來愈萎靡不振、荒腔走板。女人優雅的身姿、溫熱的肉體帶給我的,是一種原始的快感,我並沒有摒棄這快感,只是感到一種新的迷惑:雄性與雄性之間的彼此依偎、相互吸引,以及欲望。欲望無處不在。欲望似乎是隨之而來的一種由睽隔和
疏離引起的憐惜。有時候,性事對我來說全然像是一種罪戾的行為。人類不厭其煩地重復一次又一次,就像一頭愚蠢、機械的動物寄居在了胴體上,全憑自動的欲念膨脹或縮小。它駐扎於人的肉身之上,繼而派生至靈魂,人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他可以跟一只貓****,也可以跟一只狗,只因為那是另一具肉體。只有肉體才會對它生發欲望的吸引力。
沒錯,就像簡相生的父親。
煙抽完後,我起身打開窗戶。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射進來,我的眼前一片暈眩。視覺回復的過程中,我聽到了自行車叮鈴鈴的清脆聲音,仿佛一首晨間的序曲。
我快樂了。在陽光下。梧桐樹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在風中無望地絕望著。走進盥洗室洗了把臉。簡單地收拾一下東西。煮了一碗面條,留給他吃。看到還在熟睡的簡相生的臉上,突然漾出了一個微笑。他年輕的笑容給了我安慰,使我心歡。我打開門,走了出去。
秋天的早晨格外溫暖。我走在滿是落葉的大道上,心裡一陣滿足。我無法解釋這種滿足的含義。就是一種滿足。落葉在我的腳下發出咯吱脆裂的聲響。世間已經開始沸
騰、喧囂。這又是尋常、不尋常的一天。我抬起頭,笑容像陽
光一樣,溫暖,干淨。我又遇見了那個拐角。你猜,他會不會叫住我呢?他沒有叫住我,但我感到了身後的他的氣息。我將頭轉了
回去,看到他瘦弱的身體撐在窗沿上。陽光蓋過他的頭頂,使
他看上去不那樣真實。此時的相生,像童話。他沖我歪著頭傻笑。嘿嘿的那種。我換左手拎著書包袋,抬起右手沖他揮手再見。我跳起來
沖他揮手,同時傳給他一個更大、更燦爛的笑。還有什麼比這更令我滿足呢?我一個反身,踏入了拐角深處。踏入了我與他、他與你、你與我的這段悠長歷史。
我必須要向你介紹一下那場革命運動。你大致了解,時間是在1966年到1976年之間,後人稱它為“十年浩劫”。玫,那時的你還未出生。或者說,趕上了一點“文革”的
尾巴。原諒我又偏題了。我想說的是,你沒有趕上人人都瘋狂的那個年代。人們著
了魔一樣,瘋狂活躍在信仰的制高點。他們呼喊口號,通常前面會加上一個“史無前例”或“無產階級”的前綴。你知道監嘯嗎?監嘯,就是罪犯在一個相對逼仄的空間
裡,人性發生了魔性的毀滅。它會感染周遭的人。那段歷史就是一場監嘯,只是它的范圍極廣,覆蓋了幾乎整個中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