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天性。我馬上懂了,不再逆來順受。我粗魯地翻過身,將她死死地捂在身體之下。我渾身的力量得以爆發。她淒慘而快樂地呻喚著。正當她高潮時,我猛一抽身,用盡全力扇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她愣在床上,笑笑,又來挑逗我。然後我穿上衣服,奪門而出。
我開始鄙視簡相生的父親。他憑什麼如此貪戀男女性事。這感覺並不怎麼樣,況且他已不再年輕。有時候,多是晚上,我枕著手臂躺在床上,回憶起那次與小女人之間瘋狂的魔化行為。我一陣噁心,覺得世間沒有什麼比女人更邪惡了,但我們的身上確實都流淌著一半雌性的血液。我們必須承受自己無望的那一半。這是注定的事情。
一切回歸往常。
週一到週五在學校上課,週六讓自己放鬆一天,週日便去簡相生的家裡教他語文。那一次的第二個星期日,我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小女人為我開門之後,我看到簡相生的父親一臉肅殺地坐在沙發上,姿態簡直與童話裡的國王如出一轍。他沒有馬上叫我去簡相生的臥室,而是把我叫到他身邊。
坐下,他說。
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跳躍,演繹著不安。我問他,怎麼了?簡先生。他閉上眼,哼了一聲。鼻子裡喘出如牛的粗氣。沉寂使我和他都尷尬起來。我想找個什麼動作打破這沉
寂,是簡相生的父親率先打破了。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陶瓷水杯,白白的水杯上面畫著一隻閃耀的紅五星,下面一行「為人民服務」的小字。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的家裡也有一隻這樣的水杯。當時幾乎家家戶戶都是這種杯子,我們稱它為,解放杯。
他召我的理由使我鬆下一口氣。他問我,相生還是不肯學古文嗎?我錯愕地點點頭,隨即說,簡先生,你放心,我一定會……沒等我說完,他就舉起一隻手,衝我擺擺。然後我注意到茶几上的一隻黃色牛皮信封。他推過來,說,這是你的工資。我接過它,並沒有馬上打開,但通過厚度我察覺出,裡面的錢應該超過了我應得的報酬。我謝過他。在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小女人。我發現她在笑。這笑,只有我能體察。她的笑藏在長髮裡,只是一個笑容的模糊陰影。
然後我來到簡相生的臥室。
他躺在床上,雙臂枕著腦袋。聽見我開門,只是微微張開眼,所有的不屑全然隱含著爆發了出來。我已經習慣了他的不屑。但是,我又看到了他眼睛的那一套。那規矩的一套,絲毫沒有更改。它依舊在凜冽而美妙地刺痛我。
我說,相生,我們上課。
他照例沒有回應,只是在重複地做著一個動作:呼吸。我看著這個過早發育的孩子,突然有一種同情自心底深處強烈湧來。它同樣以強烈的力度湮沒著我,一點、一點,毫不留情。從腳開始,到腹部,胸脯,慢慢地湮過四肢,最後是下巴,延伸至整個五官,直到它暴戾地漫過頭頂。我想,我為什麼要同情他呢,他只是一個生在塵世的人。的確,我用「人」,而非「孩子」。我相信他喜歡這稱謂。
人具有獨立的思維體系。他們生長的空間過於狹窄。他們生長在自己給自己劃定的一套原則裡,因此過於狹窄了。譬如,這個能做,而那個絕對不行。就像簡相生,他不喜歡古文,就要將它毀滅、焚盡。
人,最顯著的特徵就是思想高貴。
但我的一些同學,常常在背地裡說我:不是人。我走過去,蹲在床邊,推推他的肩膀。他忽然轉過身來面對我,眼睛睜得溜圓。我驚異這個世界上還有如此純粹的眼光、渾圓的眼仁,就像一個輪迴。他就那樣滿眼是恨地看著我。不。我還看出來,那恨裡包藏著一絲愛,或說羨慕。我知道他太累了,靈魂中的。
他指指窗簾。窗簾很長,一直拖到地上。我看到角落的窗簾後面有一個凸起的形狀。我問他,那是什麼?他哼出一口鬆懈的氣,重新閉上眼睛,說,你自己去看。我翻開窗簾,看到裡面一盆枯萎的茉莉花。花枝只剩下頹葉,燦黃燦黃的。
他說,好看嗎?我說,綠色可能會更好看一點。他說,你覺得綠色俗嗎?我說,綠色是代表生命力的顏色。他說,可我覺得黃色更溫暖,所以我憋死它,讓它變黃。我說,你不應該這樣做,這樣做是不對的。他說,為什麼不對?!他跳起來與我爭論。我說,因為你把它殺死了,你不該去傷害一盆花!他說,可我只是想讓它變得更美麗。我說,但它很無辜。它也許不想變美麗。
他笑了,這個笑容使我的話顯得可疑又可笑。我與他之間的勝敗已見分曉。
然後我從包裡拿出備課本,同時翻開寫滿唐詩的那一頁。我說,相生,你起床,坐到我的身邊來。他慵懶地支起身子。書桌與床之間僅隔一步之遙,他蹲在床上,看著那些用藍色墨水寫就的小字。他說,那都是些什麼啊?我說,詩。他嫌惡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它一眼,眼裡剩餘的一絲新奇泯滅了。我說,你不要總是只學你喜歡的東西,這樣你怎麼能進步?
瞧我這樣子,多像一個嚴厲的老師。
我真正變得不是人了。
他亦厭惡我不是人的樣子。
好吧。我妥協了。我坐在窗子的對面,下面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像飛鳥,在街上踩出窳陋的坑窪。透過這個逼仄的視窗口,我發現簡相生家的門外栽著一棵蒼勁的梧桐樹。那棵樹已相當古老,直衝雲霄。我想起冷溪一帶也有一棵這樣的梧桐,只是長得沒有這棵健康。它接受著冷溪人的熏陶,終日靡靡不堪。我這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在注意它,二十年裡,我無數次地經過它,看它漸漸長歪、畸形。它太醜了,像一個滿面瘡痍的色情的老頭子。
他注意到我,說,你在看什麼。
樹。
樹?
對,我在看你窗前的那棵梧桐樹。
他翻起身,手搭在我的雙肩上。然後說,樹有什麼好看的。我笑。然後拗開他的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我想,我必須要等到他妥協的那一天。否則我什麼都不會教給他。他說,你以後能不能別管我,或者像今天一樣,什麼都不說。放心,我不會告訴我父親的。謝謝你,不過我還是你的老師。而且你父親特意囑咐我,叫我教會你古文。因為你的古文成績一塌糊塗。他嘟嘟嘴,這才像個小孩子,有一種委屈含在神情裡。他從鋪平的床單底下掏出一本書。他說,我喜歡看這個。他舉起書,在我的眼前晃了晃。這也是小孩子的習慣:炫耀,示威。我看清了,是托爾斯泰的《復活》。我說,你年紀這麼小,
能看懂嗎?他說,我覺得思想的發育不是年紀所能決定的。這句話使我渾身戰慄。這時,屋外傳來了小女人狎暱的聲音。她和簡先生要出門了。這聲音帶動簡相生輕微地面部扭曲。他低低地吼了一句,小市民!
關門聲在沉靜的下午劃開一條豁亮的口子,然後就是高跟鞋與皮鞋漸行漸遠、漸行漸弱的聲音。簡相生一把推開我,爬到書桌上,先是把窗簾猛地拉閉,然後扯住一個角,讓眼睛正好可以望見窗外,而不至於被窗外的人發覺。他看到父親正牽著他口中的小市民坐上私家車,駛向街道的拐角處。
我已收拾完東西。離開之前,我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簡相生。突然之間,有一種留戀的感覺侵襲了我。我被這種感覺嚇了一跳。但我還是仔細地看了他,幾乎可以說是狠狠地看了他。他利索的短髮,上身一件小號的白棉恤,藍色卡其布短褲,當然,我無法迴避他鋒芒外露的眼。
他是一個桀驁的小少年。你看到的他正在生氣。他交叉著雙手,頭偏向窗戶。窗簾使一切光沒有傾灑的機會。
我知道自己輕輕地歎了口氣。我感受到了我的無奈。
我走了。
外面的氣溫有些冷,馬上就要入秋了。我想,回宿舍以後,我要換一件長袖汗衫。
我知道他在望著我。
我也知道,他把我和他的父親、繼母比作了一類人。一類他正眼都不屑去看的人。他像一隻小白狗,趴在窗縫間看著我離去的背影。我同樣要繞過這個拐角。拐角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它使你不再能看到內心想要窺視的一切,它喜歡挑逗你的獵奇神經。
但是他叫住了我。他猛地打開窗戶。在四層樓高的地方,坐在窗戶的邊緣。如果再稍往前一點,很可能就粉身碎骨。他用一條響亮的嗓子拉住我:老師!我回過頭,只是下意識的。
那一刻,我真的沒有相信是他在喚我。
也是下意識的動作,我往他家的窗戶看了一眼。梧桐樹擋住了我的部分視線,但那一刻,我卻穿越了所有,直接、清晰地看到了他。他晃著雙腳,手撐著窗垣,歪著頭對我笑。他的笑真像四月的陽光,溫暖,瑩澈,在天涯海角噴薄欲出,照亮黑暗。他又喊了一聲,老師!我急匆匆地跑到樓下。下面已經圍滿了人,他們都以看熱鬧的心態互相攀談著,指點著。他們都在猜測那位老師是誰。然後,他們把目光指向了我。
我不管了。如果我離開,也許我還不至於在這麼多人面前出糗。我扔下肩上的破書包,或者我沒有扔,只是拿著它在頭頂揮舞。我記不清楚了。反正我大喊著他的名字:相生,相生,快回去,太危險了!快回去!
我真正著急了。他還在笑,雙腿止不住地晃蕩在初秋的涼風裡。我說,你想學什麼就學什麼,我再也不逼你了。
他笑得更歡暢了,面部表情非常生動,使我不再相信那是真正的簡相生。或許這就是真正的他,爆發的他。他的沉默如同火山,只是在為爆發積蓄能量。
有人開始上來勸我,勸我趕緊上樓。但是我沒動。
也許我是期待他跳下來的?
這個下意識的疑問句使我整個兒快樂起來,甚至有些歡欣鼓舞了。
但是很快,我就陷入了空洞,耳朵瞬間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的人行動變得緩慢,這使他們的表情更加細化了。他們暢遊,歡樂,忽然統統變成簡相生的傀儡。他們都在指責我,令我在與他的對抗中徹底崩潰。
我摀住耳朵,蹲在地上,滿眼都是小女人的樣子,並且聞到一股醉人的香。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刻看見她。也許她是我意識流裡的一根刺,一直在或輕或重地刺撓著我原本安分的靈魂。她也在對著我笑,與周圍的人含混在一起。我說,你快離開我!
突然,轟的一聲。他跳了下來,沒有發出任何尖叫,就這樣平靜地、沉默地跳下來。我知道,他又變回了真正的簡相生。人群馬上圍擁過去。只剩下我,在一片空地裡。我看到自己在哭,而且渾身戰慄。
我記得我當場昏了過去。但我後來的記憶卻與故事有著極大的出入。我甚至一度懷疑他並沒有從樓上跳下來。
於是,我閉上眼睛,在黑暗中仔細尋找當時留下的某些片段,甚至某個動作。我在強迫自己推翻它。然後,我的頭腦裡出現了一個新版本。
好。讓我來把這一段故事重新講給你聽。
我收拾完東西,準備離開。路過客廳的時候,我聞到小女人的胭脂香粉發出來的一陣驚心動魄的香,類似麝香,但很辣。我沒有多想,逕直走了出去。
走到三樓的時候,有一條狼狗拴在那兒。幽暗的樓梯有些陡峭。狼狗起先只是趴在地上,懶懶地吐著舌頭。它的舌頭可真長,連帶著捲出一條冗長的口水。後來見我路過,它毫不友好地立起身子,它真是一條大狗。我馬上不動了,被它威武的巨大震懾住。狼狗衝我呼呼噴氣,見我沒動作,像一個被撒了氣的氣球,軟軟地又趴下去了。我謹慎地繞過它。還好它沒叫。
外面的氣溫很寒冷,冷風呼呼吹刮。這真是一個異常的天氣現象。我發現自己的長袖汗衫根本無法御寒,所以我決定等回宿舍以後,加一件薄毛衣。
我知道他在望著我。
但我不回頭。原因是,我有些生氣。雖然我不知道這種氣憤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他老不給我台階下。讓我像一隻風箏,總是被他在尷尬的高空久久放著。每一次,我都恨不得掉頭離開。不帶顧念地離開。
所以現在,我馬上就要走過那個拐角了。
但他最終叫住了我。
還是有片刻的猶豫。猶豫該不該將頭轉回去。我已經能夠
看到拐角之外,那一點點窄窄的、骯髒的角落了。那是一排被
烏煙瘴氣熏黃的瓦片樓。黃得令人有些發嘔。溫暖。
溫暖?
他坐在窗沿上,兩隻腳悠悠地在半空中晃蕩。梧桐樹的亂影投在他身上,顯出一份歹意。我看著他在樹影裡的樣子,他的笑,他的不屑與傲然。他穿一件夏天的短袖衫,露出兩條瘦削的肩膀,但肌膚潔白。
此刻的你在看這封信時,肯定認為我的字裡行間矛盾百出。的確如此,那時的記憶在我實在有些模糊了。他的死,嚴重影響著我記憶的專注。他離開後的一段時間,我天天夢到他。他的臉那樣年輕,像一顆蓓蕾,未綻已香。
有時,我夢到他從樓上跳下來,那麼我便認為,那就是那一天所發生的確切事情了。
但又有時,我夢到他沒有跳樓。只是坐在窗沿上。那是他一如既往並深深迷戀著的危險動作。他在觀望整個寰宇,整個人間。將裡面所發生的一切罪惡、一切完美盡收眼底。喧囂的世間,總有那麼一些愚蠢的人在穿行。這是他告訴我的。
這是他在那一夜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