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相生的父親最終選擇了我。與我一同競爭的還有三位,都是實打實的北大畢業生。也許他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我不過是一個剛滿二十歲,還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徘徊的大一新生。他或許是看重了我能回答出他的問題,又或許我只是他槍口下的一只獵物。怎麼說呢?大概是我讓他感到了快樂,確切地說,是我的窘迫使他快樂。他專以揭別人丑為樂。他知道我其實不喜歡女人。
我成了簡相生的家庭教師,主教文學,順便涉及一些哲學、歷史。十歲出頭的簡相生已自學了很多科目,知識面淵博到令我咂舌。但他不會背誦一首唐詩,連李白那首最出名的《靜夜思》都不會。他甚至對我說,沒有聽過。我想,這真是一個機靈的小怪物。文學其實會讓人變傻。哲學則是一種形而上的精神信仰,從另一方面來講,它是維固你思維體系的一條繩索。它會先讓你鑽入圈套,然後慢慢收緊、收緊,將你窒息。從此你便再也接受不了除此以外的其他學類了。
我有些擔心他,不想讓他柔軟的心變得僵硬。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我特意帶去一套“唐詩宋詞”,想將他超前的思維往回拽拽。他很嫌惡地推開它,迸發出一陣惡心的聲音。這還沒什麼。課上到一半的時候,他又起身將書撕毀,執拗的胳膊鼓滿力量,卻很鎮定。他打開窗戶,將一堆廢紙碎片扔出窗外。我沉默地看著,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其實在他簡單的沉默裡,滿滿全是主意。
我說,既然不喜歡,那我們就不要學它。但相生,我只想告訴你,人要學著忍受。
他驚異地抬起頭,仿佛料不到我會說出這種話。這話無疑將他成熟化了,將我們之間的地位猛然拉到了一個對等的位置上。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淺淺地笑了一下。我靜止了。黃昏的陽光從窗縫間灑露進來,沉澱下去,變厚了,久久滯留在房間四面。陽光照著簡相生一具僵硬的胴體,可這胴體裡卻掖著一只驕傲的靈魂。陽光灼熱,也使我看清楚他的全部,他淺紅色的頭發,蒼白如玉的臉孔,深沉而恐怖的眼睛。他內心的洞穴。
就在這一秒鍾。他對我說,其實你什麼都不懂,窮鬼。
世界在我的耳畔聒噪,然後又是萬籟無聲。一切都顛倒了。我知道自己此刻正死死地盯牢他,一刻也不放松。這是我們之間的較量,第一次。然後我敗了。我突然覺得秋日的灰色黃昏中這張蒼白的面孔擊中了我,擊中了我心裡那一塊從未被發現、卻早已悄悄糜爛的傷。
他擊中了我的傷。於是我像一池結冰的水,漸漸冷固下來。沉默在我們之間拉扯成一條一條細密的絲線,織成一張彌縫堅固的繩網。任我們如何躲避,也無法逃脫追捕。沉默將我和他牢牢綁在一起,卻又彼此脫離。他掙扎,我亦是。他坐在離我一米遠的距離之外,我甚至可以探悉到他噴在我皮膚上的溫熱氣息。他在笑。我能感到他伏案書寫的時候,他的笑。他的笑對我來說太敏感了。我渾身一陣戰栗,想不到一個十歲的孩子竟會如此輕易地,就將我內心的堡壘炸毀掉。的的確確,他擊中了我一直在回避的傷。
我走進他家的盥洗室,用冷水洗面。他的家真豪華,四面的牆壁光潔平整,上面掛著幾幅從國外進口的壁畫。當然,清一色全是愛神維納斯之類。還有他家的沙發,擺在寬闊的客廳裡,一排質地高貴的金色刺繡。對面擺著一個破舊的收音機,一支天線在高處微微顫抖。在那個時代,收音機是上流社會的標志物,很多人一輩子都夢想擁有它。走入他家的書房,書櫥很大,擺滿了書籍,最上面一列專門是性知識的研究與介紹。簡相生的父親毫不遮掩他對於“性”的嗜愛。他的生活必須無時無刻與性保持互補關系,不然他無法安妥。性成為他的食糧。
冷水一滴一滴滲進我的毛細孔,在絕無僅有的剎那之間,我感到清醒無比。我看著那一方粉紅圓形塑料包邊的小鏡子裡,倒映出來的自己的面孔,簡直不能承認,那就是真實的我。我,漸漸被另一個我否定了。我憔悴的面孔,像槁木一樣毫無生氣,不可雕琢。頓時,我明白了。我的生命其實是在等待灰化的過程。生,是為了給死亡做契約的。
透過鏡子,我還看到另一個層面。我知道幼小的簡相生其實早已發現了我的生之意義。他無時無刻不躲在角落裡,其實是在訕笑我。他的臉在我的幻想裡,忽然生動活泛起來。他咧開一張櫻桃似的小嘴,盡量將嘴唇咧到完全打破它的原始形態,那血盆大口令我驚奇。它做准備,准備吞噬我。而他眼睛裡的一切,正慢慢凝聚在一起,變成一條光束,吱吱旋轉,成為打穿別人靈魂的探照燈。
他是一個魔。至少在那一刻,我看穿了他。也終於明白,其實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一切都不過分。它們都超乎尋常的平常。玫,雖然我們未曾正式碰過面,但是你得相信我。他的確是一個隱遁無蹤的魔。
那時候。讓我想想具體時間。大約是1965年冬季。“大革命”的種子已經有些破土的痕跡了。那年冬天,北京沒有下雪。是人們革命的熱情壓住了寒冷。我有個朋友回憶起那時候,總說:多想再回到那時啊,一切都是那樣令人振奮,年輕人像是被某種信仰打通了任督二脈,貫通了、失重了。
誰都無法體會他話裡隱含的另一種意思。我也不懂。但我隱約有些懂。
讓我先來說說“大革命”之前,我和簡相生之間發生的幾件大事。還得回到1965年,夏末秋初,一個落英繽紛的日子。落花落葉的陣勢讓我覺得,這一切就是在迎接某種神物降臨的開場。我記得當時,我穿著一件灰色的呢絨外套,裡面是一件紅得耀眼的汗衫,顏色自然極不協調。還有我的頭發,我梳著當時人人都梳的偏分。這發型把一切都完美地掩藏住了──可靠的偏分。我信步走在一夜之間枯萎的落葉上,我貧窮的布鞋踩不碎樹葉,它依舊完整,依舊是個輪回。然後我坐在公園的某條石凳上,翻出筆記本備課。我想,我無論如何都要征服他,即使是強迫。
簡相生的古文知識簡直一塌糊塗。他看不懂古文,對“之乎者也”棄如敝屣,卻托我去買很多當時都已絕版的外國小說,有一些甚至連我都沒有聽說過。
我問他,你從哪兒知道這麼多書的?
他不語,仍是往常那副驕矜樣子。這使我很看不慣。我自信已沒人可以傷害我了,但他沉默的銳刺卻正中我的心髒。我想,好好好,你不說話可以,你看不起我的貧窮也可以。那現在,我們就來拼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
我愣呆住了,一陣寒風吹來。我裹緊衣服。一套完整的報復計劃已在我的頭腦裡成形。
這套報復計劃裡的一個關鍵人物。簡相生的繼母。
但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沖進我的生活。以至於我的報復計劃因為她,而全然變了個樣。
我是說,報復計劃成真了。
簡相生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才三歲。那年,他的父親剛剛從國外留學回來,任北京一所高校的經濟學教授。他的母親是個洋女子,有著一頭美麗的紅色長發。我只見過她一次,是在一張發黃的相片裡。簡相生的父親剛回國,首先去的是上海。由於留洋,他的思想不僅僅是開放,而是奔放。他這樣描述當時的上海:小倫敦。所有你想要的,在上海都能找到,包括槍支彈藥。他在上海游逛了一陣,正經時候到處講學,不正經時候,則徹日徹夜眠花臥柳。
當時的上海的確是一個小倫敦。雖然法律和所謂的道德帽子已扣在了上海的頭上。但仍有一些腐生的風化行為鑽了法律、道德的空子,拼命擠出一絲自由的夾縫。有這樣一部分人,在裡面如魚得水,忘乎所以。
簡相生的父親是一個純粹的異性戀者,他對女人的身體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他所信仰的愛情觀是,女人:一件想丟就丟,想穿就穿的花衣服。道理很簡單,第一眼看上去,嗯,不錯。穿一穿,合適買下,不適合,擱回原處,等待下一位男性的穿戴挑選。
他最終挑了個年紀僅比我大五歲的小女人。他們結婚的時候,簡相生才六歲。他拒絕參加父親的婚禮,並對此秉持鄙視態度。婚後,繼母與簡相生的關系非常糟糕。他臭熏熏地辱罵繼母:你個典型上海小市民。年輕女人並不回嘴,仍舊一邊嚼著話梅,一邊舉著新買的眉筆描眉。直到簡相生氣吁吁地回到臥室,把門一關。年輕女人才把嘴裡光潔的話梅核往地板上一
吐,扭動著纖細的腰肢走到簡相生的臥室門口,沖裡面訕訕地回一句,我就是上海小市民,哎!儂爸他就喜歡上海小市民!
她確實是一個美麗的小市民。她喜歡把頭發綰成上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上流社會的鳳冠頭,再從太陽穴上搭下一縷細細的波浪卷。每天換一件旗袍,而且款式絕對不會重樣。她渾圓的鵝蛋臉上冒著一顆一顆細小的雀斑,卻很性感。她喜歡在夾肢窩下掖一條白手絹,搭配各色旗袍。任誰都看不出來,其實她生長在上海遠郊的一個農人家庭,但心很野,長大後她憤然離家出走,進入一個地下妓院。她的第一個客人就是簡相生的父親。
結婚以後,簡相生的父親被北京一所高校花重金聘請過去。她跟著一家人來到北京生活,似乎過去在上海的一切,都可以通通泯滅在記憶裡。那是一段不存在的記憶,因為不光彩。
我叫她小女人。很曖昧吧?的確,我喜歡她。這類女子,是上海風情化的代表。她們是另一種墮落的發酵物、犧牲品。她不同於我。我是在精神墮落的邊緣徘徊。而她則是身體的墮落,形而下的墮落。
那一天的記憶在我已有些模糊了。讓我仔細舒順一下。行了,我想起來了。
那時,我剛好敲響簡相生的家門。小女人給我開門。我記得那天小女人與往常出入很大。她把頭發散了下來,像瀑布一樣的長發直垂到腰際,濃密得令人觸目驚心,我甚至擔心她小窄的頭顱無法承載如此沉重的長發。我站在門口,略有驚異地看著她。她抿嘴一笑,說,儂來啦。我問她,相生呢。她有些厭煩地朝臥室努努嘴,說,嘍,他在裡面。我點點頭謝過她,准備離開。
她卻一把拉住我。我呆站在她面前,不敢轉臉。我感到細密的冷汗已經鋪上了皮膚表層。然後她松開了我。我吁出一口長氣,又往相生的臥室走去。她又開始咀嚼她的話梅了。話梅酸澀的氣味飄進我的鼻息裡,催出一個大噴嚏。我感到背後一雙尖利的眼睛正盯著我,審視我。然後眼神變成銳利的爪牙,向我的靈魂深處長驅直入。她笑了,輕輕地。但我聽見了,周圍過分安靜,我不能不聽見。
她帶著撒嬌的語氣對我說,晚上留下吃飯的哇?
瞧,這是她的進攻。我惴惴不安,不知如何答復她。正好這時,一本書滑到了地上。多麼不合時宜,我想。她哈哈大笑起來,話梅酸嗆得她直咳嗽。她說,儂怕啥子?
我轉過臉,沖她笑笑。我想我當時一定窘極了。她抬起眼簾,沖我拋來一個媚眼。我避開。她又說,儂都不正眼瞧我?
我矜持住,濾過臉上一切表情。我的臉瞬間變成了古老的石灰雕塑,冷漠而森嚴。我回答她,謝過您,晚上我還得趕另一場家教。
她更歡地笑了。此刻,我恨死了簡相生。他聽到外面有動靜為什麼不出來。興許他正趴在門後,暗自竊喜地看著我和小女人之間一場滑稽的戲。我說,我進去了。
怒氣使我加快腳步。我猛地一推門,將自己絆了個趔趄。當我抬起頭,我發現簡相生的臥室裡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我背著她,連自己都可以聽出語氣裡的驚慌失措。我問她,相生呢?
一片靜默。
我沒有聽見小女人的腳步。
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到我的背後。她的雙手正慢慢地往我腰肢四周探索。這是我第一次觸碰一個異體。我感到渾身酥麻,簡直有一種跌入夢魘的幻滅感。她的手完成了探索,准確地攬住我的腰。她說,儂真年輕。
世界安靜了,一切仿若靜止。偌大的屋子,只有一座洋鍾的擺動發出節奏規律的聲響。嗒,嗒,嗒,嗒,使人麻木絕望。
我的身體融化成她手中的一灘泥,任她捏塑,任她擺弄。她輕輕地扭過我的身體,迫使我面對她。她到我胸脯的位置,將頭靠近來,安枕在我寬厚的胸脯之上。她說,年輕真好。
然後她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抬起臉。我呆呆地凝視著,一切都空洞了,也許這種感覺就是相生時常出現的放空。真的有風在唱歌。
等我恢復視覺,我看到她眼眶裡飽含的淚。她開始向我講述她悲慘的身世。當然,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明白她這樣做的真實意圖。
她開始親吻我。我嘗到了眼淚。眼淚的滋味是鹹的。但我懷疑這是她喜歡吃話梅的緣故。
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在懵懂與順受中度過。她脫掉我的衣服,不著急,慢慢地。然後我的全部就此曝光在她面前。她開始吮吸我,在我的耳邊噴著欲望的熱氣。我木然躺著,有一團什麼,正在我的體內翻攪。絕對不是情欲。是一團復雜的情感,糅合著無奈、強迫與背叛。
我摸到自己流出的一顆淚。它濡濕了我的眼眶,澆灌著我整個焦躁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