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往往在一次大混戰之後會得到較長時間的和平寧靜
一陣劇烈的摧毀過後必然換來空前的親熱
茹玫:
那天我一收到你的來信,就知道他已經不在了。我聽說他病了好多年。在生病期間,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卻常常拿著我和他的合照靜默端然地看,並反覆念叨我的名字。我想,我能夠體會他的心情。正如我和他不曾再見的那些年歲裡,我亦經常如此度過,或者可以說是每時每刻,都在如此度過。沒有人能體會、理解我們相似的孤獨。你也不例外。所以,我們只能彼此體會、吞嚥、反芻,把一切不適統統拋給虛無。但我知道,我和他都不能將這種對愛情的飢渴與孤獨全然排泄,因為這僅僅是發生在我和他之間的事。只有我們本身,才能救出對方。
離開他的那些年裡,我常常想,或許我們還有再相見的可能。我想著,也許某一天,當我走在長安街上,還能感受到他站在我身旁時,身體深處散放出來的茉莉花香。或許又是某一個雨夜,他從雷聲轟鳴中走向我,扼住我的脖頸,向我索要他不復存在的青春。也許。也許只是虛設性的存在,它在光明的世界絕處逢生,憑著絕望給予溫厚的沃土滋生、繁衍。
來,讓我來算算和他已多久未曾相見了。唉,好吧。我亦已算不清晰了。大概有三十年?二十年?十年有了吧。反正時間漫漫。我頭上的白髮都生出來了。曾經的我是多麼顧忌外表啊,生怕變老。我使盡種種辦法,讓自己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甚至可以用上「年輕」這個詞了。
玫,不要笑話我。我的心已變得非常頑固。我承認我是個老腐朽,總是用世俗的觀念去觀望現如今飛速發展的一切一切。曾經的我是多麼想要留住時間的腳步。我趴伏在地上,將整個身體做成朝拜它的形狀,酷似一個朝聖者。時間是我的信仰。我死死擒牢時間的腳脖,懇求它收回在我身上施與的魔法,讓這枯竭後的萎黃,慢慢褪成年輕時的青蔥。
你知道,我多想與他對等。
他小鹿般澄澈的眼神太撩人了。他的笑,他的一撇一動,都無不散發著耀眼的青春之光。這時候,你知道我多麼自卑。多想站在命運的左邊,催導它心跳加速。我想讓自己回歸二十年前所擁有的活力。
玫,請不要用傳統的世俗觀念看待我和他的愛情。也許我們之間並未產生愛情也不可知。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但我可以肯定,我是愛他的。一直一直愛著。無論我們在一起,或是不在。我要向你說明的正是這一點。
他死了,據說死前並不痛苦。只是沉默。悠遠的沉默。得精神病的人,死前往往是最快樂的。
請你相信我。有一段時間,我常常陷入苦惱的胸悶。我喘不上氣,並且愈發想念他了。有時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有時卻是根深蒂固的某段回憶。他的一切,或者具像一點來說,他的靈魂已在我的靈魂深處深深紮下根。從此,兩個脆薄的靈魂便開始了無窮盡、無休止的相互折磨。我多麼想念他,就連折磨都成了甜蜜的回味。
直到我收到你的來信,一推算時間才知道。我痛苦的那段時間,正是他處於頓息在塵世間最後的彌留階段。我無法解釋這一切發生之下的微妙,這只是一種愛人之間的心有靈犀。
提筆寫到這裡,外面天已深黑。我又要過著想念他的黑夜。玫,我真的好想他,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玫,我要向你說說我和他的故事。等到我也不在的時候,至少這段記憶還有一個人承續下去。
首先要向你講述的是這座城市,北京。
我要向你講述的是一個這樣的北京。一個自行車橫行馬路,四合院還處處林立的北京。那時候,北京在我的記憶中,還是一團紅褐色彩。怎麼說呢?就彷彿一張被水洇潤過後的報廢的相片,天空是相片寬敞的背景,上面點綴著碩大的顆粒和一隻隻猖獗的烏鴉。北京的烏鴉總是橫行霸道,嘎嘎的叫聲與自行車清脆的響鈴形成對照。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這塵世的兩層空間裡,似乎沒有什麼比它們的聲音更加清楚了。我不喜歡那時候的北京,像一塊大瘡疤,護城河裡流淌著膿血一樣的水,污濁而葷腥,類似某種腐爛氣息。但我喜歡北京人的精神,他們總是懶懶的。口音也是,通常會吞字,或帶出一個舒服的捲舌或兒化音。
告訴你的這個北京,有二分之一是外地人,甚至超過。那時候時興「文革大串聯」,一批一批的紅衛兵往北京這個神聖的首都擠。留在我記憶中的北京,是一個喧騰的人間天堂。這與他們的口號不謀而合:共產主義。只是他們並不自知,這「共產」是要用貧窮落後作為代價的。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個,不過那時,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我戴著一個紅袖章,那是威風與正義的象徵。我戴著它,終日遊逛。我承認對我來說,那些不用讀書的時光真可謂滋潤至極。
但我很快就脫離了這個組織,脫離了紅衛兵的隊伍。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看到了一篇貼在廁所牆壁上的,只有二百字的大字報。那時候,只有那幾句話能說,其他語言都是廢物、垃圾。太枯燥了,一點趣味都沒有。你想,你能忍受如此單調的程式化模式嗎?所以我退出了。
我恰恰在「文革」前一年考入北京某所大學,專業是心理分析。當時,這個專業是很冷門的。我選這科,是因為在我十七歲那年讀完了厚厚一本弗洛伊德選集的緣故。我喜歡他解析夢的方式。他將人的頭腦發動器分為精神層面上的諸多層次,使頭腦不單單再是一種具體,而成為一種虛妄。這種思想無疑不是對世俗、傳統的反叛。也是在十七歲,我獨自研究它,強迫自己待在一個幽暗的閣樓房間裡。那是對自我的囚罰。我在懲戒罪惡的自我,期以復生純潔的本我。
後來,在學習專業的時候,我又接觸到許多心理大師。又從各個方面將自己的精神進行肢解。我徹底崩潰了,徹底否決自己,否決世界。這否決從古老年代一直延續,形成自卑的河流。以至於現在,我即將步入老年的時候,我已把過去忘得差不多了。過去的痕跡,一抹又一抹消失。但請你相信,我還記得他。他,我是永遠不會忘的。
我記得自己當時求學的心境,簡直可以用迫不及待來形容。我貪婪地翻閱一本又一本精神哲學,不管自己是否有能力消化它。我感覺自己正在消失,隨著靈魂,肉體正在逐步瓦解。也許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階段,即青春期的莫名孤獨。我的青春期的孤獨,是從家鄉的閣樓暗室裡逃出來,進入光明世界。但我很快發現,這個世界的光明其實只是另一種形而上的黑暗。你知道,光只是一層附著,它是肉體的衣裳。而黑暗是內臟,它在光的附著之下與邪惡並肩,蠢蠢欲動。所以我像一切處於青春期的人一樣,看不起這個世界。我嫌它髒。
玫,我自有我瞧不起的資本所在。
但有時,我會把這種輕視放置在自己身上。貧窮,就是我對自己輕視的根源。我祖祖輩輩的人,出生在南方一個冰冷的小鎮。它同樣有一個冰冷的名字,冷溪。冷溪其實是一條河,它蜿蜒著穿過城鎮中央。我家就寄居在冷溪河岸。不要以為我的家庭有多富有,它其實很赤貧。冷溪有一個罵人的派生詞:冷溪一帶。冷溪一帶無非就是指冷溪河岸上依次排開的家庭。它在本質上,更接近一個難民營。它是黑色的,從白天到夜晚,一整天都是漆黑一片。每家每戶都毫不吝惜地搶奪本該屬於共有的空間,處處掛著滴水的衣服,將光明嚴絲合縫。焦乾後的衣服在大風裡像旗幟一樣鼓著風的遒勁,嘩然翻飛。
冷溪一帶最有特徵的還是氣味。氣味可不怎麼樣。它所形成的獨立莊園,每天來往著各色人等。而每天最慇勤的,無非就是那位推著馬桶車的老漢了。他已耄耋,每日走入走出縱橫交錯的裡弄,一路留下滴滴稠濃噁心的黃色液體。馬桶車在冷溪沿岸東側的一個路口停住,馬桶老漢隨即將板車高高推起,板車上的木桶自動流瀉收受進來的穢物,然後穢物全都融進早已墨黑如汁的冷溪河流。每到此時,冷溪一帶便瀰散著一股沖天的惡臭。也是在這時,你可以聽到冷溪最標準的髒話。它不帶一個髒字,但語速、語言邏輯足以將你渾身打滿洞孔。你知道,冷溪最貧窮的人都攢聚在此處。他們絲毫不遜色於每個城市都有的底層人員:滿口污言穢語,絲毫沒有文明。這裡慢慢變成了整個城市墮落的象徵、嘲笑與自嘲的對象。
當然,北京也有這樣一個墮落的地方。那時,我常常徘徊在南城一帶。我似乎割捨不了貧窮的情節。它是恆定,只是我的。貧窮與我之間,是命運拉扯出的一條臍帶。貧窮為我補給能量。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走在南城大街上的情景。我迷路了。我在大馬路上疾行。那是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夜,高大的楊樹已落光葉片,只剩枝丫在空中突兀地掙扎、戰慄。面對前方迷惘的道路,我哭了。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精神潰敗的邊緣,只要再踏出一步,面臨的就是精神死亡的懸崖。我縱身一躍,感到潛意識在遨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我渴望有個寬大的臂膀來容納我,一個男性臂膀。那也是我第一次解放自己的孤獨。我可哀的、深深的孤獨。
後來我走進一個寺廟。寺廟很古老了,一個老和尚正帶著一群小孩誦經,見我走進來,只是抬起眼皮,友好地看了一眼。我知道他即刻將我體內的腐爛洞察得一絲不剩了。他慈祥的沉默在對我說,走吧,走吧,你不屬於這裡。於是我就走了。你知道,光明和神聖永遠不會照耀我。
神聖是不可企及的光束。這一群孩子靜謐而聖潔的誦經聲感染了我,興許是我太罪孽,覺得它過於聖潔了。後來他告訴我,其實那個時候,他也混在寺廟那一群小孩的中央。但他對我沒印象了。所以我認為,那個寺廟是我臆構出來的。你想,墮落怎可與神聖融合?
他就是從那矛盾的墮落與神聖中向我走來的。墮落總是個繁衍故事的好地處,它是土壤。而神聖卻是從故事的土壤裡冒出來的根果。他,是我故事裡的男一號,你的丈夫,我的愛人:簡相生。
幼小的簡相生。十歲——或許稍長一些——已長得有鼻子有眼了。他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但你也不會用「沉穩」這個詞來形容他。簡相生弱小得似乎誰都可以欺負他,整個人看上去也是蔫蔫兒的。他喜歡並總是呆坐在房廳東側的角落,就是坐著,或捧一本書。他過濾你一切無聲的觀望。你得叫喚他,他才會從閱讀的興頭上抬起臉,然後怔怔地望著你,等待你給出現成的主意。
但你會驚歎他的一雙眼睛。眼睛的開閉由盛放到頹敗,都是完整的一套:眼睫毛先動,抖動如鳥翼,濃密的睫毛使他的眼睛顯得深沉。睫毛的序曲過後,上眼皮與下眼皮倏地分開來,中間只有短暫的過場,然後就能看見兩隻晶亮烏黑的瞳人從中冒出來,它們會先轉一個圈圈,只是人的下意識動作,但很曖昧。
你想,怎麼會有如此冷厲的一雙眼?瞳孔裡似乎可以放射出灼人的芒刺,你與它相對,就會被它毫不留情地刺傷、打敗。你躲閃它,它追蹤你。多麼不怕世的一雙眼睛呵。
我捧著教材,面對這雙眼,忽然有些驚怕起來。我偽造了我的學歷,向簡相生的父親說我已經大學畢業了(這無形中又把我和他拉大了幾歲)。他問我,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我說,
北大。他沒有向我要畢業證書,就地考察了我幾個問題。問的都是些我幾歲就知道的問題,卻很古怪。比如他問我,達爾文寫《物種起源》的時候是多少歲?我不假思索地說,五十歲。心想,誰沒事會去換算這個?他略微頷了頷首,又問,你信仰什麼?我有點被這個問題嚇到,沉吟冥想了好長時間。他鼓勵我:隨便說,孩子。我說,共產主義。他仰面朝後哈哈大笑,笑個不停,將我也逗笑了。我知道,他也是個老神經質。但後來的一個問題更讓我大驚失色。他說,你喜歡女人嗎?我垂下頭,用手搔搔頭髮,企圖掩飾自己的窘態。他說,學心理的孩子多半腦袋有病。我後悔不迭,悔自己沒想到改個專業。他期待我的回答。我卻只說,我很正常。這話讓我有些心虛。
簡相生的父親是一個老學者,得到簡相生是老來得子。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又是後來,在他家久了,自然而然便知道了更多。還知道他是一個瘋狂的性學研究者,專門研究男女間的做愛姿勢。他知道的姿勢多達278種,一些名詞讓我聽了都納罕。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回過頭,將眼神定在角落裡蜷縮著的簡相生身上。簡相生似乎沒有察覺父親的觀望,眼神直直的,卻不知望向何處。相生曾向我提過一次,他為何喜歡蜷縮在角落裡放空。那時候我和他已經是名義上的好朋友了。他說,只有每次當我放空的時候,我才能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純淨的個體,什麼都聽不到,將一切全然摒棄,只留下空虛。他說,這時,我還能聽見風,風聲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歌曲。我聽到風聲,就會覺得幸福。
這真是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