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不錯的客棧,但老闆不會看見我「再來」了。
我走到橋中間,一個年輕男人從後面超上來,然後在離我五六步遠的地方轉過身,接下去就飛快地倒退著走。非得職業攝影師才能倒退著走得那麼快。他笑著說:密司,我給你照張相吧!快門和他的話一齊落音。
我愣住了。
他說:笑一笑!……我跟了你一陣子……我特別喜歡照相!……我不是壞人!
他最後這句自我介紹讓我笑起來。我們倆之間的壞人是我。我懷揣著陰謀和竊取到的他人護照,準備消失到一個永久的陰謀中去。這是一個陰謀者消失前的最後一個形象。
我真的不是壞人!他一再地闡明。
我又笑起來。他要知道我是個壞人會不會調頭就逃?
我以為你不會笑。你是我看到的最憂悒的人。攝影師由於我會笑而大為驚喜。我就是特別喜歡照相,沒別的意思。假如你有空,我可以給你看看我照的相片。就在我的摩托車上放著。他指了一下橋的那邊。
他看起來有得是空。包羅萬象的大上海,也包羅著這樣獵取圖像、形象的公子哥。我喪魂落魄的形象,無可挽回地成了他的獵物。
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上午,某個玩攝影的公子哥無意中跟蹤、獵取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形象,作為May(玫)的最後一個形象。這可是了不得的一天,所有的陰謀,大大小小,都在雲層裡水波裡彈膛裡腦海裡煨煮,一點點煮到火候;一切都在趨向開鍋。
我向攝影師道了歉,向西走去。
凱瑟琳說傑克布來過電話。我馬上在門口呆住。一隻腳蹺起,兩手正在脫鞋。
他電話裡說什麼了?我問。但同時心裡苦笑,說什麼凱瑟琳的英文程度也懂不了。
沒講啥。
至少講了他還活著,我心裡說,那只蹺著的腳落在地板上。顧媽在廚房裡做午飯,泡飯溢出焦煳的氣味滿房子都是。自從她知道這房子裡的三口人都要走上不歸路,焦煳泡飯的氣味常常從廚房冒出來。
剩下的時間,我全部用來清理東西。能給顧媽的我都給她了,除了晚禮服之外,她也都接受下來。從十二歲到現在有多少東西要處理?有多少東西不能落入陌生人之手?每一張紙片都要仔細閱讀,我不能讓陌生人知道我仇恨過父親、凱瑟琳、凱瑟琳的父母。我也不能讓陌生人知道從十二歲到十八歲的暗戀:那些中國、法國、美國、英國的電影銀幕上的男子。當然,還有一次次無後果的情書互遞,生日祝賀……沒有一件東西不是證據,不需要毀滅。我理解英國人美國人撤離之前,全上海的黑夜裡那一蓬蓬焚燒證據的大火。
把該燒的燒完,我突然想到,傑克布這一會兒回來我該怎麼辦。他若回來晚一步,發現再也找不到我,會怎麼辦?……顧媽把一堆灰燼裝進鉛桶,每彎一次腰或曲一次膝都發出關節炸裂的聲響。她留在都市,或回到鄉下,這樣「辟辟啪啪」地還能賣多久苦力?……什麼叫做「惶惶不可終日」?那天的我就是最好的寫照。
直到車子在菲利浦家門口停下,我才意識到,自己是打著造訪的幌子來探消息的。或許從羅恩伯格那裡,會有關於傑克布和浦東工廠的消息傳到溫家。
溫家的女傭告訴我,主人們都去龍華殯儀館了,因為世海少爺死了。傭人沒有跟我談下去的意願,馬上就要關門。
我抵住門,不讓她關。我記得女傭中有一個是世海的乳娘。
什麼時候死的?
不清爽。
怎麼死的?
日本人打死的。昨天把屍首從浦東運到殯儀館的。傭人眼圈紅了。
我趕緊轉身,走開。這位女傭一定是世海的乳娘。我怕她當著我「哇」一聲哭號起來。我心裡還不亂還不吵鬧嗎?
傑克布怎麼也該打個電話給我啊。我坐臥不寧,幾次出現幻聽,聽到電話鈴響起。實在沒什麼可收拾的了。我關上了兩隻皮箱,全身壓上去,才把鎖扣住。
房子裡都搬空了。凱瑟琳還是能幹的,把傢俱寄賣行的人請來,估了價,半天就把這個家搬成了空殼。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一聽是彼得,我大失所望,一直牽掛的並不是這個彼得呀。彼得有一生夠我去牽掛呀。
晚上有事嗎?他問我。
嗯……
去放鬆放鬆。說實話,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上海。我馬上來接你出去。
彼得不管我的反應有多消極,決定要在告別上海的前夜做一回上海人。他也累夠了,勤勉夠了,乖夠了,稍微壞一壞,不枉來一回上海。
他的臉雖然是那種疲勞過度、長期熬夜的人特有的蒼白,那種冷調的白,但他神采飛揚,動作過猛,發射著神經質的能量。有點像傑克布在設想一項大計劃,或思考一個抽像大主題,比如「迫害」時的狀態。
我們先去國際飯店吃晚飯。走到樓下,彼得猶豫了。花這麼大一筆錢吃晚飯,他下不了手。我自告奮勇,帶他到了福州路上的得和館,讓他吃一次上海本幫菜。福州路上的館子我和傑克布常來吃。得和館的老跑堂眼尖,馬上上來招呼,管彼得叫「艾先生」。
彼得問我「艾先生」是什麼意思。
我說就是傑克布·艾得勒。彼得不過是提前一天做了「艾先生」。
彼得問我是否和傑克布常來這裡。我說來過兩三次。他失神了,玩味著我一手操辦的這樁掉包計到底有多麼不堪細察。細察的話,這個考究的菜館沒有一碟菜你敢吃。
彼得,我們的第一件家當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我要轉移他的神思,讓他浪漫起來。為了浪漫,一切犧牲都情有可原。
他微微一笑。
為了把它裝進皮箱,我把許多衣服都扔出去了。
他「嗯」了一聲。
看來他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是說你母親為你做的那條床罩。我們倆的第一件家當,對不對?
現在我也覺得浪漫是件挺吃力的事。它像是舞蹈,長期不練,就失去了自如和自在,再想輕歌曼舞,只能是造作和窘迫。
這時彼得跟我說,他要去打個電話。館子的電話在櫃檯上,而我們坐得離櫃檯不遠,所以我聽他吃力地用上海話跟對方講著數字。最後終於講不下去了,向我求援。
他用一隻手摀住話筒,把談話主旨告訴了我。最後一批大米還沒賣出去,他要這人在賣出去之後把錢交給他的父親。
我按他的意思把話傳過去。那邊的人說:請你問問寇恩先生,中介人要提成兩成半,漲了一成,怎麼辦?
彼得一聽,拿過話筒,用跑了調的上海話說:甩掉中介人,跟店家直接接上頭了,我們不需要他了。
我們回到餐桌上,彼得對我說:我們走了之後,家裡還有一點收入。
菜上來了,我向跑堂要了一副刀叉。老跑堂話多,把刀叉擺上來時,用洋涇濱英文說:艾先生會用筷子的呀,今朝怎麼要用刀叉?
彼得和我對視一眼,笑笑,都笑得不開心。
吃了飯走出來,我牽著彼得的手,一路把他拉到南京東路的一個弄堂。老遠就能看見霓虹燈廣告「娜塔莉法國理髮廳」。店主是俄國女人,會說幾句法語。
我看著俄國娜塔莉的手在彼得頭上變戲法:一層層的顏色,一層層的布單子,她嘴角不斷地換著煙卷。在她腳下有了一堆煙蒂時,布單子下冒出了深栗色頭髮的彼得。
鏡子裡,彼得以他兩年前的無辜無邪的大眼睛看著我。我走上前,朝娜塔莉比劃著。叫她修一修這裡,剪一剪那裡。短一點,薄一點……傑克布護照上那張相片,也是在我操控下照的,我也像現在一樣,親自下手。那時是仿照彼得重造傑克布,現在是仿照傑克布再造彼得。
九點鐘,我們回到靜安寺大街。一條大街上有許多家舞廳。大華舞廳的舞女是上過小學甚至初中的,會初級英文。我向彼得介紹一家家舞廳的特色,從傑克布這個活的「上海娛樂大全」那裡獲得的一知半解,我此刻毫無保留地販給了彼得。
彼得和我先在酒吧的高凳上坐下來。舞女們還在熱身,表情和動作都還有些靦腆。喝了兩杯紅葡萄酒的彼得有點浪漫了,不再那麼神經質。
菲律賓樂師們把《藍色多瑙河》奏出了熱帶風情,一個舞女發出高音階的大笑,氣氛悅浪起來。
彼得的長腿從高凳上戳在地板上,看著我:可以嗎?親愛的?
所有紳士都用這句話把他們的女伴邀下舞池。
傑克布會說:你會請我跳個舞嗎?或者:我才不會跟你跳舞呢!一面說著,已經一把將我拉下了舞池。還有一些時候,他坐在椅子上就開始渾身不安分,已經舞起來,舞著舞著就已經在舞池裡,然後突然發現自己舞得形單影隻,一把扯下個舞伴,再一看,這舞伴是我。這就是我們咯咯笑著,放浪形骸的時候。
彼得舞得很秀氣,熱烈也是規矩男人的熱烈。十點鐘一過,燈光開始挑逗,你眼前是飛旋的走馬燈:紅的嘴唇,白的牙齒,斜翹著的雪茄,捧住苗條臀部的毛森森的手……
我的額角抵住舞伴的肩,想著上海的種種好處。想著匯山路上客棧老闆的告辭:「再來噢!」那個客棧的房間是什麼樣子?我現在有時間在記憶中好好地打量它了。它非常小,牆壁漆成蘋果綠色,一對迷你沙發,是深綠的,搭著白麻布抽紗鏤空墊子。床上有帳子,床頭櫃上的兩盞檯燈吊著一圈白色流蘇。非常嬌嗲的小屋,跟外面的戰爭、饑荒對峙,誰在笑話誰也不得而知。一看就是老闆投其所好為猶太難民們佈置的蜜月小窩,讓那些辛苦賺錢的情人或夫妻在這裡忘懷地夫妻一場。
換了一支快節奏的舞曲,全場起了旋風,一條條裙子盛開怒放,長頭髮短頭髮成了獸鬃……彼得全力以赴地舞動。你看得出他是下定決心要找樂子。今晚他在認真地讓自己做一個吃喝玩樂慣了的人。
我對什麼都馬虎,跳舞也馬馬虎虎。儘管如此,我應付專注的彼得還是綽綽有餘。玩兒和樂屬於生性馬虎的人,所以我在別人眼裡,什麼都玩兒得不錯。
蘋果綠的小屋卻非常涼爽,傑克布的身體於是便非常地燙。他的肩頭,留著牙齒咬傷的疤痂。一盞檯燈沒熄,傑克布的面孔還是個花臉:疤落掉的皮膚全是粉白色,和那常常暴露在浦東太陽下的深色肌膚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花臉使我再次咬緊牙關,抵制心裡由遠而近的溫柔。我必須抵制無恥的人性本能,抵制低下的荷爾蒙。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你要償還的!你在我身上尋歡作樂,你將會知道代價有多高昂:梅辛格和日本人的屠殺包圍圈正在合攏,你會作為難民彼得·寇恩留在包圍圈裡……
我偷到了傑克布·艾得勒的護照,我才不會為此負疚。嫖娼一夜還有十元大洋的——那種會英文日文的高級娼妓。
不過客棧的小屋是很難忘的。就像那些舊金山燈塔礁的落日,那些斯丁遜海灘的下午,那些總是伴有爭吵逗氣的對話,那些過後必定引起自我厭惡的自我放任,那些不著邊際,大而無當的有關「迫害」的閒扯,跟傑克布在一塊兒,除了他這個人該被狠狠遺忘,其他都將是難忘的。
舞廳的鼎盛時光到來時,我覺得我把傑克布忘得差不多了。但彼得在一曲未終時突然停下舞步。他的強健理智對我們現在和將來的生活都有極大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