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送到家門口,轉身離去。從明天開始,我們有一生的時間用來戀愛,所以不必圖眼下的纏綿。
他走出去三四十米了,我又叫住他。他看我跑向他,臉上出現了早有預知的微笑:戀人們的告別總不會那麼利索,總會拉扯幾個回合。
我跑到他面前,說:世海死了。
什麼?!
一看就知道彼得也像我一樣,讓這消息砸得頭暈目眩。
日本人殺了他。我說。
彼得喘出一口氣來。畢竟他們也師生過一場。他那麼認真地給世海上過鋼琴課……
世海還不到十九歲。我又說。
……我正要去找他。彼得說。
你和世海約好見面?
嗯。
剛才他跟我告別時,並沒有說急著要去見世海。我以為早早離開我,為了和他父母、妹妹有個長一些的道別。
你們見面有什麼事?我問道。
彼得看著我。
我馬上說:假如只是你和他之間的事,就別告訴我吧。
我又轉身走去。我家的窗子全黑著。人心事多,睡得就早。
地板上鋪了一張竹蓆,就是我的床鋪。我越躺越心浮氣躁。這樣就消失了?從凱瑟琳、傑克布、顧媽、我父親……許多人中消失了?這樣就算交代了?似乎哪裡令我不滿,大大地不滿。
我跟彼得約好,清晨五點鐘從各自的起點出發,在碼頭的一等候船室碰頭。我們先乘船到海寧,再被塞入一艘掛有葡萄牙國旗的三千噸貨輪前往澳門。在此之前,我們可以在碼頭上的咖啡店坐一會兒,吃一餐不慌不忙的培根煎蛋。那時即便顧媽對凱瑟琳說:清早我聽見阿玫出去了,凱瑟琳也不會想到我已經永遠消失。也許,直到我們坐上從澳門出發的遠洋輪,凱瑟琳才會覺出不對頭。當她走進我的臥室的時候,會看見窗台上放了一枚藍寶石戒指。傢俱賣掉後,我們都睡地鋪,窗台下一張竹蓆,一條薄被,枕頭上的凹陷是我後腦勺留下的,那一切就是我金蟬脫殼的現場。萬一凱瑟琳還有機會聯絡上傑克布,她會用可怕的英文夾雜著中文千方百計地讓他明白:妹妹不見了,留下一枚戒指……那就是傑克布付償代價的開始。
從窗縫裡傳進轎車過往的聲音。上海的夜生活剛剛才開始,大華舞廳正在被最正宗的夜生活派佔領。我怎麼睡得著覺。再說,也沒有幾小時可睡了,最晚四點鐘就要起床。
我來到靜安寺大街上。在我二十一二歲那段時間,我像所有一無用場的年輕女人一樣,把自己當花養,漫無目的地綻放。因此常常是睡懶覺、閒逛,有心無心地看書,有一搭無一搭地彈彈琴,也常常晝夜顛倒,腦筋和腸胃以及血液循環,都是在夜裡更功能正常。當我走回到靜安寺大街上的時候,思維像暮夏的星空,十分清亮。
我一遍遍回想彼得聽到溫世海死訊的反應。他和世海今夜有個約會。為了什麼而約會?彼得不像傑克布,後者的生活中總有我涉足不到也探察不著的灰色地帶。彼得對於我是透徹的,所作所為,對我毫不設防。相反,我對於他倒是一段明一段暗,有些段落,乾脆是嚴實封閉的秘密。我不知不覺往虹口方向走,聽見「叮叮叮」的敲打聲響在附近,起著回聲。我幾乎沒有意識到那「叮叮叮」的敲打發自我的鞋跟:一對磨掉了皮墊,露出金屬的鞋跟。
唯一不透明的就是他今夜和世海的約會。在給那個新四軍軍官動手術的時候,他和世海用德文進行的問答是什麼?世海去了,假如彼得不告訴我,或者用假話搪塞我,那麼它就是一個永遠休想解開的謎。
我招了一下手,馬路的陰影裡跑過來一輛黃包車。
在舟山路上的酒吧和餐館裡打聽一下,說不定能打聽到羅恩伯格的住址。甚至碰見羅恩伯格的可能性都存在。猶太難民雖然有三萬,但相互間直接或間接都是有聯繫的。
我的運氣不壞,在一家德國酒吧打聽到了羅恩伯格的電話。我用餐館的電話撥了號。叫醒了一連串的人之後,總算找到了羅恩伯格。
我是May,我說,真抱歉……
沒關係。羅恩伯格說。你一定知道,最近出的事有多麼可怕。
我說我已經知道詹姆斯·溫的死訊了。
他叫我不要再說任何話,他馬上到餐館來。
十分鐘後,羅恩伯格騎著自行車到了。我們在角落裡找了張桌子,各自要了一杯啤酒。
世海是在浦東的車間裡被日本人打死的。傑克布買通了耶松船廠的一個德國工段長,要世海把可能引起日本人懷疑的機械轉移到船廠裡隱藏。他原來派世海去送這些機械,但世海堅持留在車間,把正在製造的燃燒彈埋起來。日本人進了車間,世海臨時著慌,想跳窗子,中了十幾顆子彈。
你知道傑克布現在在哪裡嗎?
躲起來了。
沒有辦法找到他?
現在最想找他的是日本人,當然,除了你之外。
羅恩伯格的這句話旨在製造點幽默,但在我這裡似乎討了個沒趣。
你這麼晚找傑克布有事嗎?羅恩伯格問道。
我搖搖頭,站起身。他趕緊起來為我披那條喬其紗的小外套。
羅恩伯格,Bazahlensedez?是什麼意思?我從肩頭轉過臉問道。
羅恩伯格一時沒聽懂。
我又說了一遍,根據記憶調整著發音。
應該是BezahlenSiedas.羅恩伯格說。
羅恩伯格說:「你們付錢嗎?」就是這意思,不過此人這樣說可不夠客氣。
那麼,Jadazbezahleich,是什麼意思?我又問。
我會付的。羅恩伯格馬上就翻譯出來了。
我明白了。彼得兩次用德文問世海:「你們會付錢嗎?」世海回答:「我會付的。」就是新四軍長官不付錢,世海也會設法從他老子或親戚那裡搜刮到一筆手術費,付給彼得。第二次彼得問得急切,氣粗,所以可以聽成,你肯定會付錢嗎?或者聽成:你不付錢,我手裡可是掌握著你們的一條命呢。
我坐在跑得嗖嗖響的黃包車上回家,腦子和心都是空的,只有這個強硬的德文句子:「你們會付錢嗎?」我們趕在了宵禁前穿過外白渡橋。
彼得真夠膽大的,兩支槍口對著他,也不妨礙他撈一筆。他冒生命危險給不相干的人做手術,撈一筆不是應該的嗎?從此,彼得對於我,又是通體透明,毫無隱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