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山路的小客棧還在睡懶覺。昨天見過的店主在櫃檯後面看《申報》,手裡拿著個蒼蠅拍子。他一見我,嘴猛一張。我知道這一夜的驚魂未定都留在我的臉容上。
艾得勒先生大概還在睡……老闆說,沒有看見他出來。
我一邊請早安一邊往樓梯的方向走。他還禮的話還未落音我已經上了樓梯。
傑克布已經走了。毯子亂七八糟,木拖鞋東一隻西一隻。他一定走得很急。是知道那個新四軍軍官受傷和兩隻裝著他工廠產品的船落入日本人之手的消息之後走的。傑克布這時候會在哪裡?在浦東?該轉移的要轉移,該藏的要藏,夠他忙的。
我在枕頭下面找到了戒指。昨夜我是否在上床時摘下了它?一點記憶也沒有了。你肯定聽說過弗洛伊德的「記憶的防禦性」,人的記憶有一種防禦功能,它會把不愉快的記憶過濾出去。
房間還有一股傑克布的氣味。為了和我約會,他往身上灑了過量的「克隆4711」。所以你能嗅出昨夜在此留宿的是個花花公子。
浪子和他的女人在這床上纏綿了小半夜。在他心目中,那小半夜已載入他的私密史冊。之後,他東渡黃浦,投入大行動去了。
我下樓時想,昨天晚上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見傑克布。這想法把我定在一級樓梯上。不知什麼東西發出「嘩啦」一聲響,嚇了我一跳。是報紙翻動時那種特有的刺耳聲響。
老闆從《申報》上露出梳得油亮的分頭和笑瞇瞇的眼睛。
這裡也能叫咖啡的。要送到儂房間去嗎?老闆說。
我說謝謝了,我丈夫已經去公司上班了。
他問我是否要結賬。我說帶的錢不夠,能否用物件抵押。一顆藍寶石戒指丁零一響,落在木質櫃檯上。老闆的雙手趕緊一擋。
No,no,no,請儂收起來。我店裡不能扣押任何值銅鈿的物什。我可以等的,不要緊,儂啥辰光有鈔票啥辰光送來好了。不急的,噢。
我知道我的臉紅透了。老闆已經回到報紙後面,只讓我看他的頭顱兩側,雪白的髮根已經在漆黑的頭髮下面露出。是個不年輕的老闆。小心翼翼經營一個客棧,每天有多少像我和傑克布這樣的人要應付,稍不當心,就會讓全家湮沒在糧荒中。
我跟老闆又道了一句謝,說一定會在天黑之前把房錢送過來。老闆說他相信猶太人和猶太人的太太,又連說了幾聲「不急的,噢」。
從虹口步行回家,看見凱瑟琳一身正裝,長旗袍、高跟鞋,頭髮高高綰起,正在招待一家杭州人看房子。
我走到凱瑟琳身邊,問她能不能給我一些錢,我有急用。
她馬上抹去自己一個溫婉笑容,把一張愁苦的臉轉向我,說:要多少錢?
隨便。我說。
你稍微等等。他們走了再講,好嗎?
她的臉越來越愁苦。現在這所房子裡的三個女人,一提到錢就是這副愁苦面容。
賣房子的錢還沒到手,大家已經把它給花透支了:有一份給我,其餘的凱瑟琳要買一套石庫門房,還要給我父親帶一筆錢到重慶去,為他治病買藥。最後,要留一小筆錢給顧媽(這是在我的堅持下做出的決議)。
鄉村富豪一家轟轟隆隆地走上樓梯。老太太批評樓梯的每一格太陡,一步一步伸長腿——誰有那麼長的腿呀?又不是鷺鷥!少爺說,這房子是洋人蓋的,洋人的腿不就跟鷺鷥一樣嗎?搬進來把樓梯重新做好了,少奶奶說。少奶奶是批評最少的,大概看在離此地不遠的小都會舞廳和大滬舞廳的面上。這些進了城的少爺少奶奶都會惡補大都市的功課,各種娛樂場所都看得見他們。
老太爺問凱瑟琳,房子是什麼時候造的。
凱瑟琳微笑著說她不清楚。她的樣子像靜安廟會貨攤上賣繡品的女子,拋頭露面做生意是迫不得已,因此羞怯得很。
我說:一八九九年蓋的。門口的台階下面,有塊磚上刻了年月日,就是房子落成的日子。
凱瑟琳的鋒利的目光向我一剜,劃痛了我。
老太爺說:哦喲,這座房子高壽哦!
他們每個批評都把房價往下降一截。一個小時不到,房價眼看落了三成。
四世同堂的買主一出去,凱瑟琳就對我說,父親已經到達重慶,住進了醫院,馬上就要把錢給他帶過去。
書房裡所有的書籍、文稿都從書架上進入了紙箱裡。凱瑟琳和顧媽一定熬夜完成了這樁工作。一部分書籍要賣掉,另一部分將寄放在凱瑟琳父母家,墊箱子墊床腿,或者放在閣樓上讓老鼠磨牙。
她說:你「大的」會責怪我的!一定要怪我不攔住你,讓你在外面過夜!
我說:我會跟他講清楚的。
兵荒馬亂的,你電話打一個回來也好啊。馬路對過那家鄰居太太問過我,到底儂結過婚沒有,總是看到你夜裡很晚出門……
我給了她一個她熟悉的「Shutup」眼神。
隨你便。你老大人了,我管也管得苦死,儂聽也聽得苦死,現在好了,房子要賣了,大家各管各。
我把巴掌往她面前一伸:鈔票給我。
啥鈔票?!
你剛才叫我等等,等買房子的人走了再給我鈔票……
我哪裡來鈔票?就是今天把房子賣掉,總不見得人家今天就把鈔票數給我!
能使凱瑟琳和我之間一剎那轉變敵友關係的就是鈔票這東西。任何時候只要這東西介入,你發現她面前早就豎起森嚴的城牆,劍拔弩張,把你矮矮地置於牆下,把你變成徒勞的攻城者。讓我火大的是,我從來沒想要攻她這座城。或者說,她從來看不出我赤手空拳,滿心懵懂,怎麼就值得她那樣森嚴防禦。
我一句話也不說,從她的城牆下調頭便走。我從櫃子裡翻出兩件衣服,用絲巾把它們包好,飛快地下樓去。我的腳步聲在凱瑟琳聽來,一定是撤軍的鼓聲。
這回我典當的是我僅有的實用衣服:兩件質地精良的羊毛衣。它們應該值點錢,至少夠我去匯山路的客棧把傑克布的聲譽贖回來。
我把兩件毛衣放在當鋪的櫃檯上。這是跑馬廳附近的一家小當鋪,玩兒賭馬的人瘋起來什麼都當。店員裡外翻動著一件黑色,一件米色的細羊毛衣,沒挑出毛病,然後便唱戲似的把羊毛衣的質料、新舊程度、顏色一一報給裡屋的賬房。唱到「MadeInItaty」,我心裡一抖。不久後,一雙陌生的手會翻弄著毛衣後脖領上的商標,兩束來自陌生眼睛的目光照射在上面,頓時熱了:哎呀,意大利貨呢!正像一年前,我跟表姐們逛舊金山富人區的「聯合街」時,在一家舊貨店發現這兩件意大利舊貨。當這兩件從屬過多位主人的毛衣包裹住一個或老或少的陌生身體時,我會在哪裡?和彼得在遠洋輪的甲板上,脊背朝著葡萄牙臉朝著紐約?或者更走運些,已經成功登上了新大陸,住進了曼哈頓或皇后區的小公寓?……等那或老或少的陌生身體把它們穿舊,肘部磨薄,袖口脫線,終於不得不把它們拆整為零時,我已經是另外一個人,叫另外一個名字。跟現在這個叫May的人,以及和這個名字相連的人物、事物早就斷清了。
鋪店員終於發現了一點美中不足:米色毛衣領口的一粒小紐扣線鬆了。這是微不足道的瑕疵,我一分鐘就能補救。店員卻說那可不一樣,用其他線來釘牢這粒紐扣就會暴露它有多麼舊。他紅口白牙又把可憐的價錢殺下去兩成。
我沒時間和精力爭什麼。梅辛格和日本佔領軍的「終極解決方案」正在最後完備每個細節。明天晚上,一艘前往澳門的船就要啟航,那上面必須要有我和彼得。我要讓梅辛格刀下留人,哪怕只留下一個彼得。我對店員說:你說值幾鈿就值幾鈿。
我口袋裡揣著當鋪裡來的錢,急匆匆穿過人群。上海到處都是人群,你慌他不慌,沒錢卻有的是時間。人群是在等跑馬場開門。
從人群中鑽出來,我握在鈔票上的手發潮了。顧媽在我十二歲時就教過我:碰到人多的時候,誰碰痛你都不要去管它,不要去張望,因為你一張望,或者尋兩句相罵,錢就到人家手裡了。
我跳上靜安寺至虹口靶子場的電車,過了外白渡橋就跳下車,然後蹬著兩隻半高跟鞋小跑。跑什麼?我不清楚。急於讓客棧老闆收到房錢,早一點打消對傑克布(以及猶太人)品行的疑惑?踏進那家小客棧,老闆正在門口打蒼蠅,我把錢交給了他,他馬上把傑克布的假身份證還給我。老闆說:再來哦。以後手裡不寬裕,也沒關係,房錢好說,噢?
我臉紅了。
謝天謝地,幸虧這輩子替傑克布收拾此類尷尬殘局的人不是我。往回走時我又想,還不知是哪個女人,將會長久地跟在傑克布·艾得勒後面,還這種或那種債務。
太陽雖然在雲層裡,卻不妨礙它升溫。我沿著匯山路往回走,黃包車伕們在我身邊慢下來,看不到希望,又快步離去。外白渡橋下一聲聲船鳴。我突然記起客棧老闆最後的告辭:再來噢!……
不是再見,而是「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