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會之後的幾天裡,我每天都收到十來封信。信的內容是對我的「芒果樹故事」所發的感想。這些真切、質樸的感想是伴著一張五十元或三十元的支票寄來的。牧師太太替我一張張地理出支票,滿臉自豪。她一點兒也沒覺察到我的難為情。每一張支票,每一句情真意切的「感想」,都讓我對「芒果樹」的真實性增加了一點疑惑,對我的處境增加了一點悲哀。即使「芒果樹」是我真實的童年故事,我難道必須要依仗這類故事——帶有荒誕創傷意味的、濫情而不免有幾分賣情感的故事去乞討善良的美國人民五十元、三十元的同情嗎?我知道晚會上絕大多數捐獻同情的人們,在他們幼年時期都聽到過長輩這樣的話:「你居然不把牛排吃完——知道嗎,那些可憐的中國孩子,一天連一頓飯也吃不上!」便衣福茨一定也聽過這樣的話,因而他一點兒不認為他在和我過不去,相反,他任重道遠地在曲線拯救飢餓中、或可能落入飢餓的孩子們。如同他救那個韓國小姑娘「陽光燦爛」,他認為他是這類小姑娘的保護神。假若我的童年有他這樣保護者的曲線保護,我不至於用僅有的二兩白糖去澆灌冒牌芒果樹。
空氣越來越稠厚,理查的每句話都把一股生洋蔥加酸黃瓜的味道增添到我必須去聞、去呼吸的空氣中。我從早晨到現在尚未進過食,因而他聞到的,便是我飢餓的氣味。我知道他和他的女朋友吹了,阿書告訴我的。我一邊回答理查的提問,一邊在腦子裡亂跑題。我沒辦法,曾經每週的政治學習,我若腦子裡不跑題就會像此刻一樣困得騰雲駕霧。
「你不喜歡我的用詞?」理查問。
「哪裡。」我說。
「那好,我可以不稱他為有前科的人。」
「你隨便。」
我又鼓起鼻翼,又不露痕跡地打了個大哈欠。
理查的每個句子都吐成一團氣味,幾乎是固體的。因而我在昏昏欲睡的感覺中,他的每句訊問都是一個准固體的生蔥、酸黃瓜、熏牛肉三明治。這個想法使我困得沒那麼慘了。我非固體的飢餓與理查的准固體三明治在這五平方米的審訊室碰在一塊兒,不知誰在消滅誰,不知誰在諷刺誰。我和理查的氣味在空中糾纏得難捨難分……
「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在背叛安德烈·戴維斯?」
「你也管這個?」這是居委會管的事——在我的祖國。
「當然不管。」
「你管也沒關係,無所謂。」
「希望你不要認為我像長舌婦。」
「我也希望。」
「你希望什麼?」
「你希望我不要把你看成長舌婦——我也希望我不把你看成個長舌婦。」
他笑起來,不是長舌婦的笑法,是個二流子的笑。
「對不起,我不該操心你的道德。」
「沒關係。」
「你好像不擔心自己會對不起安德烈。」
「我是不擔心。」
「哦?!」
「因為我不打算對不起他。」
「那你和里昂?……」
「你別為我和里昂擔心。」
「不,我是說……」他又是一個二流子的笑,但他停住不說了,生怕我吃不消。
「你是說,我這兒跟安德烈·戴維斯正搞著『正式羅曼史』,私下裡又去跟個有前科的里昂勾搭,所以我請你放心。」
「你是『臨時艷遇』?」
「現在還不是艷遇,如果成了艷遇你更該放心了。」我看著他吃力地在理解我,漂亮而淺薄的眼睛很慢很重地眨一下。「你看,假如我跟里昂成了艷遇,也就省了你啦!」你還不懂?「我要是取消了和美國外交官戴維斯的婚約,不就沒你什麼事了嗎?你們對我的審問,還有什麼審頭?」你一小時少說掙五十元吧?美國人民辛辛苦苦工作,老老實實納稅,就讓你糟蹋在我這個「案子」上。
「這不是審問,你不該把它看成審問。」
「行,不是審問。」那是你不誤正業嘍?「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也一再跟我說,這不是審問。」
「他們也開始介入了?」
「我以為你們知道。」你少跟我玩「中統」、「軍統」。
「他們都提了些什麼問題?」
「例行問題。」
他失神了一會兒,眼睛的藍色也褪去一些。我跟里昂若真搞起任何類型的「羅曼史」,就得讓便衣們(無論哪個部門的便衣們)徹底前功盡棄。這樣一想,我大致不困了。
「你上禮拜二晚上遭了搶劫?」
「沒錯。」我的五十九塊現鈔,一個假鑽戒,都在十秒鐘之內落到了盜匪手裡。那盜匪十七歲,或更年輕些。我一點兒事都沒讓他費,把假首飾真鈔票全給了他。他手裡的刀大概不是假的,但他持刀的姿勢不太像真的。我好說好商量地請他把我的身份證、學生證扔下再跑。他扔下了我的學生證。這也不壞了,學生證能使我買機票的時候得到大折扣。
「當然,你也有過錯——你不應該在半夜十一點步行。芝加哥南部,白天你都不該獨自步行,這是你的不是。」
「是的。」你呢?我給人搶劫,你不去追殺那個劫匪,反來審我,找我的不是。
「以後你絕對不要一個人走夜路。」
「我十點鐘下課,乘不起出租車,你說我不步行怎麼辦?」
「我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夜裡步行,那個輕量級搶劫恐怕是所能發生的壞事中最美好的一樁了!你就不應該從牧師家搬出來!」
「嗯,可能那是個失策。」牧師太太又在籌備更大的一次捐助晚會,要我準備至少十個像「芒果樹」那樣的故事。她這次的雄心大志是爭取籌到我下學期的學費。因為我的獎學金落了空,我的學位可能會流產。牧師太太說她一定把四五百個人集合到更大的教堂,去聽我的濫情故事。我比較討厭賣「情感狗皮膏」的人,尤其對自己賣狗皮膏藥的形象感到噁心,所以我千恩萬謝了美好無謊的牧師夫婦,緊急搬離了他們甜蜜溫暖的宅子,當然,我緊急搬家的理由也是緊急中胡亂撒的謊。我告訴他們,我的好友王阿花身懷重孕,行動不便,隨時有生命危險。我不能把她孤零零一個人撂在巨大的貧民窟裡,見死不救……我的謊言抑或半實話打動了好心的牧師夫婦。他們遺憾地看著我背著四個行囊走入了芝加哥的春雪。
「那是很大的失策。」他說。
理查·福茨的臉又有戲了,他一定認為自己這張含有潛語的面孔非常好萊塢。他的潛語是:你看看你看看,為了圖奸宿的方便,在盜匪橫行的芝加哥南部冒被搶劫、兇殺、強姦的險——很大的失策。
「你被搶劫了之後,立刻報警了嗎?」
「我立刻坐下了。」坐在暖氣稀薄的大房子裡,裹著圍巾戴著手套穿著雪靴,默默地坐了一小時。我想不通的是我這個經歷了真正戰火的正牌軍少校,怎麼那樣好講話地把錢包掏個空,交給了一個毛孩子。
「為什麼不報警?你應該立刻報警!」
「我不想報警。」
「為什麼?」
「沒那個激情。」是你讓我對英勇的芝加哥警察倒了胃口,你這便衣,讓我沒人可信賴,沒人可依靠。
「報警要什麼激情?!」
「那我換個說法:我是沒那精力。有時跟警察打交道比跟匪盜打交道還累人。」便衣警察呢?當然更累。
這是我真實的感覺。就是累。被人審累了,被功課壓累了。讓人救助、同情,也是很累人的。講英文,也夠累的。警察一來救我,我得有兩小時的英文要講,提供罪犯的形象特徵,形容他的每個舉動……那是不得不累的事。我呆坐其實就是讓那陣絕望的累漸漸過去。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想打電話給安德烈,但又想到華盛頓和芝加哥的時差,此時已是凌晨一點。我打的惟一的電話是給里昂的,電話那端一片嘈雜,他的排練剛剛開始。他沒有任何吃驚的表示,只問我是否受傷。聽說我半點傷也沒受,他說:「那個區常常出這類事。」我對他的不驚訝反而很驚訝,並且很好奇,我突然想不起里昂有過驚訝的時候。也許我這夜做了盜匪搶劫了別人他會有些驚訝。而半小時之後里昂的出現讓我明白他受了不小的驚。他說他借了樂隊鼓手的車過來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他見我穿著王阿花的老羊皮袍子,膝上裹著毛毯正在電腦前工作,笑起來。然後就告辭,回去接著排練。
我把他送到樓下,我的眼睛大概出賣了我,他上來揉揉我的後腦勺,說:「嘿,別送啦,快進去!」他的眼睛其實也出賣了他,他的話是這意思: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走,我在這時撤下你很不像話,但我們都明白下面會出什麼事。我站在門口,看他往汽車停泊的地方走。他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了,回過身。再冷的天,里昂單薄的身板都不會佝縮。因此,他這一瞬間幾乎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孩。我對他擺擺下巴,催他快走,他卻不動。我說:「我根本不怕。」他說:「我知道。」我說:「那你愁什麼?你看你一臉的愁。」他明白我倆這時做出的滿不在乎是多麼累人的事,他說:「我不是愁你,我是怕你去搶劫別人!」我們都大聲地哈哈笑,他又走回來,眼睛把我的眼睛逼得很緊,然後他說:「好好的,嗯?別出去殺人越貨。」我看得出他回來絕不是為講這句俏皮話,他身體裡集聚著一個擁抱,他心裡湧動著一個可怕的願望,我知道那個願望是什麼,因為我心裡湧動的是同樣可怕的願望,那願望是一個吻。
「你剛才說你如果跟里昂去戀愛,我們的案子就可以結束了?」
「對呀。」
他微蹙起眉頭,想著我講到的這個「事變」的可能性。他將一枝筆的尾部在嘴唇上輕輕摩擦,在那副堵住了阿書滿口野話的標緻嘴唇上。我特別喜歡看男人下午兩三點的嘴唇,胡茬子剛剛頂出皮膚,形成一片暗色,使那些嘴唇的線條更肯定。安德烈有次在下午來到芝加哥,我對他突然增添的男人味和英俊啞然了至少一分鐘。我後悔我沒把這種生理的審美感受寫到小說習作中去,讓整天拿「性感」來表揚文學的翰尼格教授開開眼。
「你已經知道了安德烈·戴維斯將任坦桑尼亞副大使的事?」
「是贊比亞。」
「他在這個年紀就能得到這樣的晉陞,很難得。你對這事怎麼想?國務院對他『派遣解凍』這件事……」
「我想他的才幹應該讓他當大使。」
「你知道怎樣才能當上大使?」
「先當上副大使。」在一個鬼都不生蛋的地方。
「不對。大使是靠政治大人物特別指定的。」理查發現我的走神,問我:「你知道特別指定是靠什麼嗎?」
「不知道。」反正不是靠才幹和學識。
「是靠政治背景。」
「噢。」
「你看上去有點兒失望。」
「有點兒。」
「為什麼?」。
「因為我原來以為美國這地方,才幹、學識是一個人成功的全部要素。現在我一看,溜鬚拍馬、走關係、拉幫派在哪兒都一樣,在哪兒都不需要一個端莊的人品,即使他渾身才華亂髮光。」
「你認為安德烈·戴維斯的才華很大?」
「不是很大,是巨大。」
「所以你堅信他在外交界前途遠大?」
「不,那麼大的才華就沒什麼用了。在官僚裡面混,真才實學是浪費。在這個問題上,全世界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平庸、無恥、來點兒個人魅力,就齊了,保你做個優秀政客。」
「聽上去你很欣賞戴維斯。」理查臉上有了點兒輕淡的醋意。
「不是聽上去,是實際上,我很欣賞安德烈。」我欣賞有什麼用?提不提升他又不來問問我的意見。
「所以你想犧牲自己,保全戴維斯。你跟里昂的同居,其實是在犧牲你和安德烈的感情。」
「我倒沒想那麼深遠。」我也沒有那麼高尚。
「那麼,你打算終止跟安德烈·戴維斯的婚約嘍?」
「誰說的?」
「……那我就不懂了,你怎麼可以同時發展跟兩個男人的關係?」
「誰說我要發展兩個關係?」
「你和里昂開始的同居……」
他的意思還是奸宿。理查的手指上,有些金紅的毛,他手指不是很長,跟他整個人的比例頗得當,他的手看上去除了會開槍、會給人上銬子之外,沒什麼用場。
「如果我明確地告訴你,我跟里昂的真實關係,你們是不是就把我跟安德烈·戴維斯這個案子給了結了呢?」
「很有可能。」
他想誘我招出跟里昂之間的實情。我說出實情他肯定不信。在我被搶走僅有的五十九元錢之後,我連去學校的路費都沒了。王阿花留在冰箱裡的食品,也差不多消耗殆盡。我步行了十站路,來到里昂排練的酒吧。我像所有沒處開銷錢和時間的人那樣,要了一杯啤酒,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上,和所有人一塊兒看電視上的球賽。我合計了一下,我每小時喝一瓶啤酒,便可以維持這個座位,我需要六個小時才能把里昂等來。就是說我得喝六瓶啤酒,才能借里昂的錢結賬。六瓶啤酒加小費是四十塊錢。而里昂錢包裡是否有四十塊錢,我心裡完全無底。我在喝第二瓶啤酒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見是翰尼格和一個比他高半頭的女人。翰尼格問我介不介意跟他們一塊兒喝一杯。我趁著酒意向他揚眉一笑,說:「當然不介意。」翰尼格坐下時問:「你的伴兒沒來?」我說:「你不就是我的伴兒?」那女人立刻哈哈大笑。我心想,我已經開始撒酒瘋了,這樣下去,等到里昂到達,我一定會不省人事。那女人說她從來沒遇上過像我這樣愛逗樂子的日本人,她說日本人和德國人愛發動戰爭,就因為他們缺乏幽默感。